李开本是放荡不羁的性格,全身皂黑,一路上时而打驴快奔,时而由着驴的性子慢行,自己则欣赏起两边的花草,陶醉在忘我世界。按照管理,去外地赴任的官员都要带个师爷,或者跟班,但李开对自己的能力颇是自负,一切全免,只把包裹卷了吏部发大印和任职文书,外加一套崭新的官服,搭在驴背上。 古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之说,可见路途艰险。宋初,赵匡胤伐蜀时,兵分两路,一路自凤州(今陕西凤县东北)沿嘉陵江南下,一路自归州(今湖北秭归)溯江而上。但南下之路首先要赶赴陕西,翻越连绵险峻的秦岭,十分凶险。 李开是先下湖北,转而沿江北上,走的是当年本朝开国大将王全斌奉旨伐蜀时的路。 一路走来,城乡差别之大让李开感慨万分:开封城夜夜笙歌,花天酒地;乡村里却是房屋低矮,粗茶淡饭,勉强度日。 好不容易到了秭归渡口,从此乘船可以直达四川巴中县,李开才感到屁股已经麻木,忘记了疼痛。 那渡船长达十丈,宽两丈,桅杆高耸,白帆直挂,船工一声吆喝,底层两边四个梢公一起摇动船桨,不紧不慢离开了渡口。 李开把驴拴在一个木桩上,这才坐下来,开始欣赏两岸的风景。 这李开本是中原人士,见惯了一马平川,平生第一次看到两岸高耸入云的峭壁,船下是激流飞溅的江水,旋涡一会将船托起,一会又将它摔下,干脆一下躺在船板上,一动都懒得动弹。 他被颠簸的仿佛五脏六肺开了锅,随时都要掉出来一般,难受至极顾不得读书人的斯文,趴在船舷边上,哇哇地大吐起来。 突然,船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李开正专心呕吐,哪里防得住,一下子被甩起来老高,堪堪要落在锦江里。 他本能地伸出双手一抓,正抓在船舷上,但身体已经抛空,整个人吊在船上。 浪越来越高,船面上本就没几个人,各自顾自己尚且应接不暇,哪还有心去管他? 李开一个读书人,哪有持久力气,时间一长,便支撑不住,随时都有掉进江里的危险。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突然伸出,抓了李开的右臂,一下把李开提起来,轻轻放在船上。 李开只觉得眼前被红光笼罩,睁眼细看,只见救自己的是一个胖大的和尚。 那和尚方头大脸,在袈裟的映衬下满面红光,头顶上的戒印分外明显,浓眉下一双大眼灼灼有神。 他躺在船板上,一动都懒得动弹,口中有气无力地说:“多谢师傅搭救。” 那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晕船如此厉害,想必是第一次坐船吧?”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缓了一会,努力站起来,依了船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李开忙定了神,回了一礼:“让大师见笑了!” “老衲大通,这里有些丹药,吃一粒保你神清气爽!”和尚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两粒黑色药丸出来。 李开心中一惊:这大通和尚可是汴梁首屈一指的富翁,家产数以千万量银子来计,怎地突然出现在这艘船上? 大通似乎看出了李开心中的疑惑,拈着额下一指长的花白胡须,缓缓说道:“老衲喜欢周游各地,正要到巴蜀这天府之国游历一番。” 李开明白了,他吞下药丸,果真见效,片刻功夫就感到神清气爽。 李开本是心直口快之人,和这大通和尚一见如故,两人同赏山水,都有些相见恨晚之意。两人以山水作诗填赋,指点江山,都不由地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李开告诉大通,自己其实是被贬到巴中的。大通微微一笑:“荣辱富贵,自有定数,有时何尝不是互相依附?自此远离那是非之地,寄情山水,及时享乐,倒不失为人生幸事!” 李开茅塞顿开,郁闷的心情一扫而光。 大通在青城县下了船,两人就此别过,竟有些相见恨晚之意。李开相约大通,如有机会,一定到巴中再续。 船到巴中码头,李开直奔县衙附近的公房。 巴中县笼罩在一片黑漆漆的夜幕之中,偶尔经过的打更人,手里提的纸灯笼犹如萤火虫一般。而开封府此时正是华灯初上、行人如织的时候。 问小二,怎的不见巡街的差人?对方回答:“此地穷得人人叮当响,家里那有什么值得偷的?” 李开不解:“这巴蜀之地不是十分富庶吗?” 小二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自从本朝开始,连年兵乱,好不容易太平几年,旱灾又起,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老百姓哪有活路?” 李开并不急着上任,第二天早上,换了身常服,挨着街道溜达。 这巴中县曾被《邸报》通报过,说四川本是战乱之地,民风彪悍,唯独在寇准治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寇准升迁后,刘魁接任,也就是接替李开当上监察御史的那位。 街道上道店铺林立,但开门的只有十之二三,行人稀稀拉拉,人气连开封府管辖的一个村庄热闹都不如,这令李开十分失望。 李开走进一个半掩屋门的rou铺,一名四十多岁的屠户正伏在案板上打盹,见有人进来,两眼顿时放了光,十分麻利地站起身,递着笑脸迎了上来。 “这街上人咋这么少?平时都是这样吗?”李开问。 “都出来干啥?吃的半饱经不住来回折腾。”屠户回答。 “吃半饱?咋回事?”李开不解。 “一看客官就是新来的。我们这里刚过了几年太平日子,这不,又回到以前了。”屠户不满地抱怨着。 看李开满脸疑惑,就解释道:“寇大人在时,事事公正,大家一视同仁,遵循法度,再加上老天作美,风调雨顺,庄稼收成不错,大家都能混个温饱,做个小生意。实在遇到一时半会过不去了,给寇大人说一声,那寇大人真不含糊,银子整两整两地给,那可是真给呀!” 屠户一提起寇准,仿佛口中没有了把门的,继续说道:“寇大人借出去的钱,从来不记名字,谁有钱了就还,还多还少他也不知道。当然,到他走时,没还的不在少数。” “寇大人在任那几年,咱巴中打架的、偷东西的几乎绝迹,人家是拿自己的钱给百姓,不像刚走的那位,从巴中拉走了好几车值钱东西,哪管百姓的死活,你问问谁不骂他祖宗八代?” “好官上天保佑,赖官天怒人怨。自打这家伙上任,夏天涝灾,大雨过后又是蝗灾,那蝗虫飞起来遮天蔽日,过后寸草不存;到了冬天,大雪封门,只能躲在家里挨饿。没人管你的死活。” 屠户说着,不由连连叹气。 “那你这rou铺开着,生意还可以吧?”李开问他。 “我这还好点,守着县衙,总归他们要吃rou,羊rou一是太贵,二是也不好运到,只好吃猪rou。你看咱俩说了半天,寻常百姓问都不来问一下,吃不起呀!”屠户说。 李开一路走一路问,有的说:“县城还好点,山上那些村子都吃上野菜了,那真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又回到战乱年代了。” 有的说:“好多地方啥也不干,成天跪着求上天开恩呢!” 李开心里越来越堵得慌:这巴中县可不好弄呀,穷山恶水的。他娘的!自己开始时,还以为虽然远,毕竟还是个好地方,准备大干一番呢!谁想到,这是把自己放在炭火上烤呀! 这一架打的,可真是不值,一下子把自己从京城弄到千里之外,这不和充军发配一球样? 事到如今,后悔也晚了,回也回不去,自己只有见风使舵,看以后的司徒能否有所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