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日中常有所思,每每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国君便总会思量:这是否会是上天的示警?如今听到“陵苕”这个名字,更是疑心作祟,不自觉地便联想到了《苕之华》,联想到了大灾之年饿殍遍野的景象,联想到了山崩地坼、邦毁家亡的凄厉景象,以至于一夜都未能安眠。 翌日再临旧宫大殿,见公子长义、富顺、士蒍以及东郭祖朝和四五名封人皆已入列,国君便与他们又叙了些常事。但在议政之时,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每每争论激烈之时,他却神思飘逸,早已飞往了九霄云外。而当陵苕上殿侍奉的时候,他又会不自觉地用余光扫视其一举一动,仿若是能从她的身上窥出天机一般。 说起来,那陵苕也的确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即便是身着宫婢的素衣青衫,也无法掩盖她那不落凡俗的妖娆身姿和浑然天成的俊俏颜色。自驾幸绛城入住旧宫之日起,她便已常侍左右,国君对她也早有注意。只是因关切不同,国君虽慕其颜色,却从未动过yin邪的心思,即便是今日里心神不宁,常对她有伺窥之举,可也并非是想要温香软玉。 但国君的这些心思,在富顺看来却全然是另外的一副模样。每每看到国君神思恍惚的样子,他便会特别注意到国君的心意所向,只当国君是心意所属,故而目光也常会在二人之间巡游。许是担心羚趾而诸事繁杂而无暇顾及,到午时散班休憩的时候,他还特意做了一些提示。 作为国君的贴身侍从,羚趾对国君的尹氏起居、心性气度自是了若指掌,但若论及这些宫闱之事,却从来也只能意会。他不敢妄图揣测上意,便只能在富顺的引导下,留心观察国君的言谈神色,并对那名叫陵苕的婢女多关照了一些。 连日来多番议政,除了论及绛城营建之事,国君还召集了各邑的封人,就去岁的上计及征赋事务前来奏对。因几名封人贪渎过甚,引致百姓饥馑困顿、怨声载道,国君便当着众人的面,都进行了严厉处置。一时间旧宫之外,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令其余封人听了皆面如土色。 然而,这些血腥凄惨的场面对祖朝来说,似乎便如风雨雷霆一般,在他心中惊不起一丝波澜。当国君在殿上或喜笑颜开、或暴跳如雷之时,他却只顾着吃喝旁听,从来不惊不惧,更无一言半语相奉。 倒是有时坐得久了身体乏累,他便会起身在大殿中到处闲逛,甚而还会顺手提起几件金器陶器自在把玩。似乎在他眼中,这旧宫的大殿与那郊外的农庄也别无二致,这古色古香的装饰和略带青紫色的金器,也不过是寻常的陶器瓦罐。国君见他恣意作态,便也只当视而不见,全都由了他去。 绛城的事务处理完毕,国君心中更感沉郁,也无心到其他属邑查访,只管命人整备起来,准备启程返回曲沃。在将要走出大殿时,见祖朝犹自在殿陛之侧落拓而居,一时心生好奇,便迎上前去问道:“夫子在此听政多日,却仍无一言以教寡人吗?” 祖朝站起身来,一手抚着这几日吃得滚圆的肚皮,一边说道:“君上对我这草茅之臣虽有颇多不满,却依旧能让我在这大殿之上恣意妄为,如此胸襟气度的确令人敬佩!若是我白吃白喝了几天,却不能留下只言片语以宽君心,岂不是平白寒了君上礼贤下士的善心嘛?如此不仅于国无益,于我这草庐之人更是有百害,我又岂能自毁前路呢!” “哦?”国君笑道:“看来夫子胸中果真是有奇谋妙计了!” “不敢不敢!”祖朝谦辞道:“不过是些浅薄之言,说什么奇谋哪里敢当!”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国君对祖朝早已是充满了鄙夷,此时上前询问,也不过是出于礼节,随口一问罢了。但见祖朝端是成竹在胸的样子,又回想起前几日富顺做过的铺垫,突然间便也生出了些许好奇之心,于是即命人取来两个蒲团,请祖朝对坐相询。 祖朝倒也毫不推辞,他先于国君坐于蒲团之上,这才开口言道:“富子是邦国肱骨之臣,我们这些小民平日里见了他,都得战战兢兢地伺候着。连日来,我也曾见他在绛城四处走访,事事亲力亲为,今对绛城一应布局都了如指掌,提出的营建之策更是周密详尽,这些作为皆令人望尘莫及。可饶是如此富贵谨细之人,见了我这乡野之民却也能屈身俯就,不仅能停得下小人之妄言,更愿意引我至君前听政,又足见其的确是名谦顺有礼、胸襟广阔的真君子。对如此君子,我又岂能随意辜负了呢?” 听那祖朝如此盛赞于自己,富顺一时也颇有些惊讶,忙谦辞道:“蒙夫子如此夸赞,富某愧不敢当!” “唉……贵人先别着急高兴,我话还没说完呢!”祖朝向着富顺得意地笑了一下,又摇着头说道:“我要说的正是贵人所提出的营建之策,依我看啊,哼!实在是考虑得太过轻率!” 富顺刚想要有所疑问,却见祖朝摆了摆手,继续说道:“若是单论一城一邑的营建,贵人之谋已尽善尽美,我自然是无话可说;可若以立国之本来运筹……那就另当别论了!” 此言令国君也大感惊异,故而问道:“夫子此话怎讲?” 祖朝不慌不忙地说道:“且不说别的,我倒是很想问问君上,您如今要营建这绛城,是打算将其作为未来的国都呢,还是只作为一般都邑,随便修一修就了事了呢?” 国君未及思量,便脱口而出:“当然是作为一般都邑了,夫子又为何会有此一问?” “哦!要这样的话,这绛城不修也罢!”说罢,祖朝便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拍了拍屁股,准备离开。 富顺原本对自己的营建计划信心满满,刚刚听到祖朝对此存有异议,本就已心中大感不悦。现而今又见其大言不惭,说“这绛城不修也罢”,更是大为恼火,遂上前拦住了祖朝,怒道:“君上能够悉听夫子之言,只因这是圣人的教诲。夫子可不要当君上识人不明,便要恃宠而骄,敢在此胡言乱语了!” “贵人又何必如此心急!”祖朝笑道:“既然你认为我恃宠而骄,我便问问贵人,当你作出这些谋算的时候,可考虑过我刚刚提出的问题?” “夫子的意思我自然明白,你不过是说,依照先王之制,大的都邑周长不得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否则本末相当,必会危及国本!”富顺颇有些心急地问道:“如今绛城与曲沃城方皆有三里,夫子可是担心绛城重建之后,将来会有人借此滋生事端?” “贵人是见过大世面的,当然不需要我这等鄙陋之人来提醒!”祖朝轻轻地将富顺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推开,又憨憨地笑说:“若是我猜得没错的话,将来君上必定还会扩建曲沃以压绛城,是也不是?” 国君听罢突笑着对富顺说道:“想不到这乡野之民也有如此见识!寡人思虑良久的事情,竟被他一眼就看穿了,果真是名异士啊!”继而又问道:“那夫子是有何见解吗?” “看来我是猜对了。”祖朝转身又坐到了蒲团之上,却并不回答,而是继续问道:“我如此说并不是要在君上和贵人面前招摇,只是有一事不解:既然君上已经有所筹谋,那为何不先行扩建曲沃,却要大费周折来修这无关紧要的绛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