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国君要让自己详述绛城营建之策,富顺顿时便面露喜色,当即命人抬上来一个巨大的木箱,从中取出了一堆刻画了图样和各种标记的木板,顺着台阶一一摆开,并将自己早先的筹划全都和盘托出。 说起来富顺也算是个精细之人,正月到绛城踏访期间,他便已经将整座旧都前前后后都踏访了一遍,并绘制了详细的图例。凡城墙损坏几许,宫室如何修缮,街市巷道如何布局,东市西肆如何调整,修复故城需用多少土石、耗多少人力、费多少钱粮、计多少时日,营建期间要迁建多少民房、新建多少园林……如此诸般,全都作出了周全的谋划,令人看来皆感眼花缭乱,听来更是啧啧称奇。就连国君听了他的详述,也都忍不住由衷赞叹:“富子还常道自己对营建之事一无所知,如今看来,却是自谦了!” “君上谬赞了!”富顺谦辞道:“不过是往日在封地修筑殿宇时,命人寻访了几名精于营建的匠人。本想着不日便要遣散的,谁知竟在此派上了用场。” 国君仍盯着版画喜笑颜开,时不时地还在上面指指点点,说:“如此,既能恢复宫城往日的壮阔景象,又能省下不少的钱粮,大善!”又说:“这城墙依凭地势而建,虽则略有些不工整,可作防御也是足够了!”云云,直令富顺笑得合不拢嘴。 正当君臣三人围着版画议论纷纷之时,那祖朝却盘着腿坐在案上大吃大喝,不时还发出一些不雅的声响,令人听了总觉不悦。见他如此狂放不羁,又对这边的讨论完全不放在眼里,国君心中便隐隐发怒,故而回头对富顺说道:“富子请来的这位贤人,对你的这些谋划却似不屑一顾,莫非他还有更好的筹谋?” 富顺原本正沉浸在狂喜之中,听到国君有意责问,忙回首去看,却真真地被惊出一身冷汗。他略略压了压心中的不满,缓步上前问道:“夫子是有大智慧的长者,若认为我所谋划的不堪一用,只管提出来便是!富顺不才,定会认真听取、仔细参详的!” “欸……”祖朝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说道:“贵人你这也过谦了!前些日里你我相遇时,我便与你说了,乡野之人诘朝请见,只是想听一听国君和大夫们是如何议政的,免得我们这些乡野之民死得不明不白。至于能不能提出什么计策,那得看贵人们讨论的问题我懂还是不懂。若我对此一无所知,无端指手画脚,不仅浪费贵人们的时间,也怕会有所误导,故而不说也罢!” “话虽如此,可我还是想听一听夫子,究竟有何高见?”富顺虽心中愠怒,表面上却依然谦恭有礼。 “贵人真是说笑了!”祖朝嘴里含着一大块rou,一边嚼着一边嘟哝道:“营建都邑这种事情如何能来问我?贵人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过是一介草茅之臣,服役的时候也只做过一些抬土夯土的营生。若说主持过什么大的营建工程的话,那也就是我家那间草屋了,跟你这没法比。我在这儿偷偷听了几句,你便一会儿城墙、一会儿宫室的,炸得我脑子都晕了,哪里能有什么看法!你若非要问,我便也只能说,‘嗯,贵人英明!挺好,挺好!’”说完便哈哈大笑,顺带着将rou沫子喷了一地。 这番说辞直令富顺汗流浃背,真有些悔不当初之感。他眼中冒火,怒气冲冲地盯着祖朝看了半刻,脑中所想的是该如何应对国君的责问。谁知国君却说道:“无妨!与民听政自来便是圣人的教诲,唐尧虞舜、禹汤文武都有先例,夫子想听便听,若是困了乏了,寡人这旧宫虽然鄙陋,却是也能容得下夫子的!” 既然是听政议政,难免便要提到绛城的赏田贡赋。国君既忧心公室钱粮之虚损,又担忧贡赋过重而伤及百姓,苦思多日却一直都不得要领。富顺身为公族,所提之策与司马子申并无二致,国君听来也是索然无味。士蒍虽得幸随侍君侧,终因异姓大夫身份所限,不敢多加议论,所提出的意见多不中用。议政之时,国君免不了会隔三差五地向祖朝询问,却见他依然是一副浑然模样,渐渐地便也不想再多问了。 这一日来,君臣之间所议琐事颇多,但到最后能有助益的结果,却是寥寥无几。再加之,期间不断有小邑封君、封人前来奏对,国君每每都要审慎视之,故而在旧宫理政一日,却似乎比往日更费心神。 待众人散尽,已是掌灯时分了,国君只觉周身疲惫,故而当羚趾前去准备餔食的时候,便倚着案几昏昏睡去。待餔食齐备,羚趾多次入殿视看,都未见国君转醒,便也退到耳房中小憩,只在殿中留了一名婢女侍奉。 夜中阳气沉降、阴气渐升,尽管羚趾已为国君披盖了些衣物,也难免会有些寒凉。大约是人定之时,国君隐隐在梦中见到了先夫人齐姜,只见她面容姣好、笑语如初,自是感到欣喜万分。他本想上前牵起齐姜的手,想要触摸她的面庞,谁知她周体寒气逼人,让人根本无法靠近。国君忍着刺骨冰寒,想再次靠近,却突然从她身上弹出了无数的冰锥,直向自己穿刺了过来。国君一时心惊,便从梦中转醒过来,睁开眼时刚好看到眼前有一名婢女,正手执食匕目视着自己。眼前的景象更是令他惊慌失措,一时仓皇便将案几掀翻在地,也将那婢女撞出了几丈远。 “出什么事了!”人方未至,声已先到。羚趾本在耳房中小憩,听到国君大声惊呼,紧接着又传来了“咣啷”一阵乱响和那婢女的尖叫声,顿时便心惊rou跳,急忙慌里慌张地跑出耳房,登时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快来人呀!”羚趾一边喊着,一边跑到国君近前,上上下下地检视了一番:“君上可是受伤了?” “出去吧!寡人无事!”殿外武士听到羚趾的惊叫,忙带着短剑涌进大殿,却见国君摆了摆手,说道:“许是梦魇了吧!” 待武士都退出大殿,国君又转目看了一眼刚刚那名婢女,只见她仍被压在案下不敢动弹,脸上满是惊慌之色,显是被这突发的一幕给吓傻了。他笑着摆了摆头,遂走上前去,将案几推到一边,又伸出手去,准备要将她拉起来。可那婢女似乎还未回过神来,只直勾勾地看着国君的衣袖,却不敢抬手。 “吓坏了吧?”走到近前时,国君才看清这婢女的模样。见她虽衣着朴素,却生得十分清秀,眉宇之间还带着一股傲气,便不由得心生怜惜,柔声问道:“刚刚寡人从梦中惊醒,见你手持食匕目视寡人,可是待得太久饿极了,想偷吃些什么?” 婢女微微地点了点头,忙起身跪拜,并温声细语地回道:“婢子知道错了!” “这不怪你!”国君见她不肯攀手,知她定是心中惶恐,便站起身来对羚趾说道:“取一箪rou食,让她回去歇着吧!”说罢便径直向路寝走去。待走到殿门时,又突然回头问道:“你可有名姓?” 那婢女正犹自发愣,听到国君问询,忙转身拜道:“家中父兄皆为姬姓,他们在世时常将婢子唤作陵苕。” “陵苕?”听到这个名字,国君脸上突然现出一丝萧飒忧色,默然念道:“陵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