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着风雨,读着文章,不觉陶然。许久之后,陈剑臣仿佛倦了,便掩卷趴伏在桌子上睡觉——房中光线乍然一暗,就在桌子的另一头,瞬间出现了一名少女。不过二八年华的模样,一身白衣胜雪,头上黑发长长的垂落,在发尾处用一根素色的绸带束缚住,绑成一个蓬松的马尾。 她的相貌说不上极美,但一双眼睛出奇的黑亮,顾盼间神采飞扬,能亮进人的心里面去。 少女突兀地出现,一声不出的,静静地坐在桌子边上,一手托腮,很好奇地打量着光华湛然的顽石。 看着看着,终于按捺不住,轻轻地伸出手去触摸,但刚接触到,立刻就飞快地缩手回去,倒怕被灼伤了似的。 陈剑臣瞥眼偷看,觉得有趣——这女鬼,可没有半点阴森可怖的气息,看上去,宛如偷摸进来的一个邻家少女。 当下他也不做声,且看她还要做什么。 果不其然,女鬼很快就站立起来,小脑袋探过,一直靠到陈剑臣面前,手指一扬,多了一根白色的鸭毛,鬼鬼祟祟地要用这鸭毛去撩陈剑臣的鼻孔。 就在这时,陈剑臣倏尔睁开双眼,和她大眼看小眼的,状甚滑稽。 “咦!” 有些惊讶的声音,女鬼赶紧仰头躲开,吃惊地道:“你没有睡着?” 陈剑臣呵呵一笑:“如果睡着了,岂不就被你作弄成功了?” 女鬼嘻嘻一笑:“刚赶跑个道士,又来了个胆大的书生,你看得什么书,借我看看吧。”嘴里说着个“借”字,手上动作却不慢,嗖的,一下子就从陈剑臣手里将书卷夺了去。身子毫无重量的一飘,下一刻,已飘到屋梁上,翻开书看起来。 “嗯,?这里面都写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看不懂。”她刚开始入门读之类的启蒙书籍,自是看不懂陈剑臣的书。 陈剑臣仰着头道:“既然看不懂,就还给我吧。” 女鬼嘿嘿笑道:“还给你可以,但你要送一样东西补偿。” 陈剑臣哑然失笑,打趣道:“你要什么?” “我要你桌子上的这块石头。” 陈剑臣道:“你能拿去的话,便给你了。” “真得?可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 女鬼面现欣喜之色,身子轻盈地飘落到书桌上,伸手便要去拿顽石。不料入手处极为沉重,沉甸甸的,根本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拿。 ——她为阴魂状态,拿捏实物本就不易,先天性便有许多不足。不过就算顽石重于百斤,也难不倒她。于是双手放上去,开始运劲,果然就顺利把顽石提起来。喜滋滋的,倒过来看,要看底部刻画着什么。 嗡! 只见石底下刻画着四个甚为古怪的字符,笔画圆通横贯在一起,仿佛形成了一个整体。但此时,那些笔画突然像活过来一般,一笔笔,都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光芒似剑,虽然凝而不发,但对于女鬼而言,足以造成一股莫大的震慑威胁。她“啊”的惊叫一声,双手一松,身体则快速地往后面躲着。 顽石重新落回桌子上,稳稳的。 “你……这是……” 女鬼被吓得不轻,好像见了猫的老鼠,远远躲在墙角去了。 陈剑臣一只手搭上顽石,轻轻地把玩着,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鬼搔着头,想了想:“我叫小谢。” 这名字很简短,不过起码有个名讳了。 “原来是小谢,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是……”小谢猛地抬起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陈剑臣眨眨眼睛:“因为我问了你,为了表示礼貌,你就得回答呀。” 小谢歪着头,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便道:“长风山呆不下去了,我就只得来到这里了。” 这也行? 陈剑臣暗暗一吐舌头,怎么感觉自己像个拐骗无知少女的怪蜀黍呢。呃,准确地说,是拐骗无知小女鬼的怪蜀黍。 “长风山是什么地方?” “本来长风山是一座很美丽的山,可现在已经被一位山神霸占了,那山神来自阴司,阴司是很可怕的地方呢。为了不被抓,我只得赶紧逃了出来。” 本着礼貌的大原则,这小谢真是有问必答,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其实有些事情无需问得太仔细,陈剑臣也能猜测出个大概,这小谢不外乎是一个“孤魂野鬼”,因为机缘逃开了阴司的搜捕,没有进入轮回去——现在阴司的管理各项不给力,遁逃掉的阴魂不在少数。 这些阴魂,宁愿冒着随时会魂飞魄散的危险,却也不愿意被阴司奴役。 ——自从知道阴司的本质后,陈剑臣自是明白阴魂堕入轮回的凄苦。这基本就颠覆了前一世对于阴司的定位认识。在另一个位面,阴司可是被视作“惩恶扬善”规则的执行者,不过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那不过是古往今来无数百姓一腔热情的寄托愿望罢了。 这小谢也算福泽深厚,不但没有魂飞魄散,反而修炼有成,凝聚出一颗金丹,在鬼修中,亦算入门了。而为了进一步获取正统修炼的法门,她就必须要读书识字。无它,皆因天下道法,记载的载体基本都是用文字书写的,不识字,就算开窍了又有什么用? 这就是很多妖魔鬼怪都想方设法地学习人类文化的主因。光凭着本能行事,吃人心喝人血的,终究是旁门外道,入不得流。 小谢逃下长风山,一路流浪,最后到了李府上,看中这一间被废弃的幽静院子,便起心留下来,当做了自己的书房。至于搞得李府家犬不宁的,她并未放在心上,只觉得自己没有害人之心,那便算与人为善了。 了解到来龙去脉,陈剑臣不由一阵沉吟。 小谢盯着他:“公子,你也是要来收我的吗?难道你不是书生,而是乔装假扮的?”她可不曾听说读书人也能降妖除魔,“专业”不对口嘛。 陈剑臣:“不错,我确实是要来收你的。” 小谢面容一变,身子飘荡而起,就要往窗外飘走——刚才被顽石底部的字符一冲,魂神大震,怯意暗生,知道陈剑臣绝非先前的道士,根本不是自己所能对付得了的,唯有逃走。 呼! 窗外猛地抖落一张黄色符咒,准确无比地就贴在她额头上。小谢顿时像中了定身法,木头人般杵在那儿,只得两个大眼睛还能活动,惊慌地流转不停。 随即一道强大的气息出现,看得仔细些,竟是一个清秀俊俏得过分的书童从窗外迈进。 鬼修天生触感灵敏,小谢第一时间便分辨出对方的女儿身,更重要的是,她还是一个妖身。 这是怎么回事? 定住了小谢,婴宁施施然走进来:“公子。” 陈剑臣微笑道:“下面就看你的了。” 婴宁道:“婴宁会和这位小谢jiejie好好谈一谈的。”她在外面,自也是听到了小谢的讲述,在身世之上,油然萌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 “那好,就交给你了。” 陈剑臣起身,居然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显然不想做旁听者,一切事宜都交给婴宁来处理。 这一些,都是先前就布置妥当了的。 外面风雨不休,淅淅沥沥的,打在屋顶上,打在树叶上,诸种零碎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道复杂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院门那边猛地又亮起一盏火光来,正往里走。 陈剑臣心一动,猜测可能是那凌风真人又进来了,莫非是李鼎真怕自己在他家中丢了性命,会连累到他,所以才请人进来看一看虚实? 不管进来的人会是谁,被他看见顽石可不好。于是转身,先敲一敲门板,然后道:“谈好了没?有人来了。” 婴宁很干脆的一声回答:“好了。” 等陈剑臣返回屋子,里面就只剩下婴宁一个,小谢早不见踪影。婴宁的手中,正拿着一副卷轴,瞅着挺眼熟的。稍一细想,恍然大悟:这幅画还是临别时萧寒枫所赠送的,为一幅比较含蓄的春宫图。 图上有仕女形象,不过在穿着上嘛,属于比较开放的打扮,姿态颇为撩人的那种。伊人便趴坐在一叶扁舟上,回眸含笑,情义脉脉。 图边空白处,有小诗一首:妾家溪口小回塘,茅屋藤扉蛎粉墙;记取榕荫最深处,闲时过来吃槟榔。 蒙受萧寒枫相赠,当初陈剑臣曾打开观看了一回,颇有些印象,眼下一见,顿时想起来了—— 不会吧,难道选择了这一幅画作为载体? 陈剑臣心里嘀咕着,来不及多问,先把桌子上的顽石收起,再点起灯笼,重新拿起书卷在灯下慢慢细看。 很快,房外有脚步声起,敲一敲门,探进来的正是凌风真人,他一脸惊讶之色,正呆呆地望着读书入神的陈剑臣。 陈剑臣这时才偏过头去,疑问:“这么晚了,真人还不睡觉?” 凌风真人吞了口口水:“你,你们没有撞到鬼?” 陈剑臣一脸茫茫然:“鬼?哪里有什么鬼,没看见呀……”随即神秘一笑“……嗯,我想,老官人的家中以后都不会再有什么鬼了。” 凌风真人嘴巴张得大大的,倒活脱一副见了鬼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