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灿烂。陈宪书站在高处俯瞰着新的广场,熟悉的人,陌生的人,尽入他的眼帘。 最先看到的是一顶老旧的帐篷,帐篷里面,江城还在呼呼大睡。他休息得很晚,直到天亮才完成一部分手上的事情。 如果江城现在刚好醒来,拨开了帐篷的布门,一定能看见一个喧嚣的广场:金属、木材、水缸、火堆、土石,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众人忙忙碌碌,一如既往地生活着。 楚惜灵正是忙碌众人的一份子,她一身的尘土,脸上手上黑乎乎的发亮,看上去像变了一个人。 她试图用高强度的工作,来迫使自己忘掉公主的身份——现在看来,在她忘掉自己之前,刘定山就已经看不出她是公主了。 刘定山隔着老远,身背一张牛角硬弓,眼神不断逡巡,想要找到身份尊贵的少女,可他整整看了十遍,都找不到楚惜灵在哪儿。 楚惜灵下的最后一道命令,便是迁百夫长刘定山为“卫将军”,统领所有楚国兵马。 卫将军,这又是一个古老的军职,顾名思义,乃保卫帝王之将军,非圣眷隆恩者不可担任。汉时,卫将军与大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并称为“四将军”,位比三公,地位极其显赫。 然而汉代末期,各种将军遍地走,到了魏晋,就更是将军名号满天飞了。“将军”二字的含金量一落千丈,隋唐时期,世家大族的纨绔子弟几乎人手一个将军名头,十六卫大将军也不过三品,跟汉朝的“大将军”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能说没关联,只能说与“神圣罗马和罗马”的关联很有异曲同工之处。 到了五代,军阀遍地,将军这俩字,送人都不要。哪个大军阀不是什么节度使、都虞候、大都督?也只有被逼到犄角旮旯里生存的小军队头子,常常自称为将军——或许,他们是抱着恢复汉家天下的梦想,才这么做的吧。 刘定山硬着头皮,接下了“卫将军”的名号,并没有反对公主的任命。可直到现在,他的头皮仍然硬着,表情十分的复杂、怪异。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广场边缘,将箭搭在强弓的弓弦之上。 瞄准目标,发射,再瞄准,再发射。刘定山的眉头只有在弓箭命中的一刹那,才完全地舒展开来。 第一个百发,中了二十三箭。 陈宪书朝西北方向遥望,那里的最远端,屹立着射箭的刘定山。他不知该笑叹“命中率感人”,还是该赞扬“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王褚在呼哧呼哧地扛着木头,王演坐在江城的帐篷外看书;彭平与他的兄弟举起斧头,沉稳地朝木柴直劈而下。 僧人忘空没有亲手救人,而是指挥立定;三戒则是做些杂活,他没有指挥的才能,也没有行善积德的意愿——但他还是留在了这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黄海在伤员的大营中巡逻,面色时好时坏,有时还和一些人发生了口角。陈宪书能看到,黄海正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怒火,他脸色涨得通红,却还是没与伤兵大吵起来。 就算吵,也是吵不过的——黄海还有很多事要做,伤兵却只有痛苦,只有发泄,只有撕碎一切的欲望——两者的出发点就是天壤之别,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所以,不仅仅是黄海,所有人都避免与伤兵们发生争执,相反,还尽可能的安慰他们,鼓励他们。 “一些口角是不可避免的,但不要让口角演化为争执。”这是江城说过的话,它得到了严格的执行。 短短一夜之间,江城便超越张贵成和傅申,一跃成为队伍的二号人物。 哪怕这“二号人物”的头衔只是暂时的,仅仅在二十余人的小队里才生效,它也代表了众人对江城的肯定。 它代表了二十余人的尊敬,尊敬他的智慧;也代表了张贵成与傅申的佩服。它没有半分虚假,是用实打实的功绩换来的——大帐之中摆放着七十二副钢灿灿的铁甲,便是最好的明证。 江城睡得很晚,起得不早。醒来掀开帐篷,白炽的太阳光洒入眼帘,广场上一片喧嚣的景象,众人忙忙碌碌,一如既往地生活着。 “江二哥,你醒了?” “训导,你起来了?” 两句问候,分别从女孩阿雉,以及少年王演的口中说出,两个称呼也各具含义。 “江二哥”对应陈宪书的“陈大哥”,“训导”则是江城的职位。江城不仅融入了这支队伍,更被称作“训导”,仅次于陈宪书的“先生”。 只是现在,江城还不太适应这这些称呼。 “我什么时候成‘二哥’了?咱有这么二吗……” “还有‘训导’,这个称呼,原本离生活很远,现在一下子就这么近……呵,不多听两遍,都不知道叫的是我。” 江城做梦都在腹诽,不过现在梦醒了。他面对女孩和少年,露出舒心的笑容,同时调侃道: “现在什么时候了?别告诉我,你们连午饭都吃过两遍了!” “哪有啊?”阿雉从腰间的布袋里掏出一个馒头,塞到江城手里说:“如今还早着呢!” 王演则递给他一壶白开水,“训导,你要觉得一个馒头不够,我再给你拿。” “要拿也是我去拿!”阿雉比着小拳头,“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吧!” 江城笑道:“阿雉真是热心肠啊!”说罢,拿起馒头大快朵颐,“哎呦,还是rou馅儿的!” 这不就是rou包子吗?虽然此时“包子”这个名词还未诞生,但江城的笑容越发浓郁了。 王演不禁也染上高兴,咧嘴笑道:“rou馒头是张都将要我们给你买的,”他说完,指着不远处的大帐,白莹莹的烟火气透了出来,直上云霄。“咱们可是去了‘袁记’的老字号!味道不错吧?” 江城早就将rou包子啃光了,喝完凉开水,比起大拇指:“香!” 一个香字,就是最简单的满足。 “吃过这些东西,咱再也不想吃糟糠了。”王演状若随意地笑着,唯有眼中透出一抹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他嘿嘿说道:“现在还一天吃三四顿呢!以前过活的时候,谁愿意请咱吃这么饱?我跟你说个有趣的事儿。” 江城又喝了一口水,咕嘟咕嘟吞下后问: “啥事儿?” 王演却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啧啧道: “你真是奇怪!” “我怎么了?”江城这回是真摸不着头脑。 “我还没听过文人说话带‘啥’的呢!”王演抿了抿嘴道,“那些文人不是‘为何’,就是‘甚’,有的也有‘甚子’,一些放得开的说‘什么’,但没有一个文化人说‘啥’。” 江城正要说话,王演连忙补充道:“至少,我自己没听到过文人说话里带一个‘啥’字,我的几个朋友也没听到过……你要说‘天底下肯定有说啥这个字的文化人’,那我现在就能说:没错,很对!” “……”江城无言以对。 他举起水壶又闷一大口,喝罢撇了撇嘴:“好赖话都让你说了,我能说啥?” 王演转着骨碌碌的眼珠子大笑道:“训导你能夸奖我聪明,机智,灵活,可靠,脱颖而出,一枝独秀……” 江城不禁扶额,“原来你居然这么自恋——我当初咋就没看出来呢?” 王演得意笑道:“这不是咱俩熟了吗?” “你当这里是烤架呢?你熟了,我可没熟!”江城没好气地笑了两声,王演却毫不生气,反倒喜上眉梢地打算继续说下去。 江城可不打算和他在这儿侃大山,当即转移话题道:“你今天去了保静城?” 王演笑容收敛,“是啊。” 江城点了点头,“张贵成和傅申,他们也去了?” “没错。”王演说,“佛门虽然跟咱们没啥关系,但有三戒带着,靠脸就能混进去啦。” 江城沉声道:“看来三戒,在佛门里地位不俗啊。” “是啊,南唐升山寺的嫡传弟子,地位怎么都低不到哪去。”王演笑道,“就是这个升山寺,咱听都没听过,还不如叫它深山寺呢!我问和尚,他的同门呢?和尚说一个没有。” 江城说:“我听和尚讲过,南唐尊佛,佛门有所谓的‘一道场九寺’,升山寺排在很后,忘空的清凉大道场,想来是地位最高的佛院。” “呸,还地位!”王演却是吐出一口唾沫,“当年老子找到咱们老家的寺庙,和咱兄弟阿褚,跪求了三天三夜啊!我们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做,只想着求一口饭食——结果呢?干你爷,干你娘,干你祖宗!” 江城不禁想起后世的朱元璋:彼时天下大乱,老百姓彻彻底底地活不下去了,就连一向富庶的寺庙都闹了饥荒,难以为继,只好让和尚、沙弥、行童纷纷外出化缘。 他不禁问道:“寺庙很穷吗?” “穷?穷个屁!” “那……”江城不解了,“那你去寺里头做活,他们没理由拒绝啊?” “呵!”王演手指朝天空猛点,“一想到那事,咱就来气!” “我和我兄弟托了不少关系,终于到了佛堂前头,我本以为事儿成了!”王褚深吸了一口气,“结果一个什么狗屁师兄,找老子要钱,还要银子!我要有钱我能到这寺里头做活吗?——可他还明里暗里地威胁我,说这钱不是给他的,是给上辈的,还说什么要想长住,这钱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江城胸中郁气越憋越重,终是呼了出来:“欺人太甚啊……” 王演激动而痛苦地道:“是啊,和尚庙的门槛,它怎么就这么高?它凭什么这么高啊?” 江城不知如何作答,不过他想起了另一个故事: 宋朝建立不久,灭后蜀、灭南汉,随后伐唐,一举夺下金陵。大军欲搜刮金陵宝库,但打开国库后大失所望:虽然不能说空的跑耗子,但起码是一副凋敝的景象,这也少、那也缺,跟“富庶江南”四个字是半点边都不搭。 南唐的国库都空了,底下的臣子却满嘴流油。富商大贾如鱼得水,佛门各寺尽显金银,南唐国主却对其放任自流,还一遍遍地征发民力,弄得百姓怨声载道……一个国家就这么败亡了。 “门槛高,把它削平不就行了?”阿雉拿着rou包子走了回来,听到王演的话,朝江城展颜一笑:“二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啊?” 江城稍稍一怔,旋即举起拇指,露出欣喜而赞扬的神情道:“没错!” “你就只会说……”王演嘟囔道。 阿雉故作不知,“你说什么呀?” “我说,”王演低下头,有气无力地说:“你说得对。” 阿雉又笑起来,将包子递给江城,“两个够不够?不够我再去拿。” 王演眼睛微瞪,转了转才说:“那里的铁甲,都是新的吧?” “新的只有二三十副……”阿雉回答后,惊觉说漏了嘴,脸红道:“你居然诈我!” 王演乐开了怀:“嘿嘿,谁叫你表面拿馒头,背地里偷看铁甲?” 阿雉白他一眼,“起码比你好,至少不会偷偷尝果酒。” 江城脸黑道:“你们俩都是人才……” 阿雉不由一笑,忽然,她转着乌黑的大眼睛问:“二哥,你还没尝过果酒吧?” “是没有,但是……” “没有但是啦!您是二哥,除了陈大哥,还有谁不听你的?”阿雉抱着江城的手臂,笑盈盈道:“您就带我们尝一尝,我们只喝一小碗,您喝一大壶,不好吗?” 江城无语地扭过头,阿雉看到那近在咫尺的眼睛,顿时一个激灵,讪讪松开双手,两只白皙小手高举过头,弄得江城一阵唏嘘。 这又是什么维希法国军礼? 熟知二战的江城不由吐槽起这一举动,但片刻后他便点头说道:“那样也好,不过酒可以喝,我也要与你们一同去。” “啊?”王演摸了摸袖口,下意识道:“这不好吧?” 江城微笑:“有何不好?” 阿雉撇撇嘴说:“他啊,就是想偷偷带上两壶,自己尝个够!” 难道你不一样?王演少年心性发作,顿时道:“什么叫偷偷?我这是心里敞亮,一点都不战战兢兢!我有啥不能对人说的吗?真是……” 说到一半他就发觉自己的语气有些激烈,于是本想喊的“真是!”变成了“真是……”——王演的话音拉得长长,阿雉听在耳里,眼睛中不觉多了一丝开心。 “行啦!”阿雉嘀咕两句,随后看向江城,面带微笑,满怀期盼。 江城看见他们的模样,心中难抑感触:古人的少年时光,和后世也没多少区别嘛! 江城将手伸过头顶,那里端立着昨晚得到的玄色小冠。他稍作整理,声音轻和而明快,朝女孩问:“阿雉,你听过那首《好时光》吗?会唱吗?” “会呀。” 阿雉静停片刻,俏声唱道: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伴随着歌声的流动,果酒与面食也被取至面前。江城与王演、阿雉一同享用,既是享用美食,也是享用来之不易的好时光。 江城帐篷内的卧席,边缘处放着数块木板,上面用毛笔写着一个个小字。 “死六人,重伤十三人,其中截肢者八人……稍重的三十六人,伤口大而多,有十五人为内伤;其余人皆是外伤,轻伤共四十七人。” 记得刚统计出来的时候,张贵成还撇了撇嘴,“这么大的动静,才死了六个。” 真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野蛮时代啊! 江城另外的木板上,记着所有重伤者、稍重伤者的名字,受伤程度,家庭背景以及为何当兵打仗。每一排都记得非常详细,死者也记录了,不过没有“受伤程度”一栏,其他栏也相对模糊。 在这件事上,江城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调查,也没有将木板上的记载刻意宣扬、公之于众,做出一种十分哀愁、同情怜悯的样子——他只是静静地看,然后悄悄地问,最后默默地写,并重复这种过程。 他本以为,自己站在不远处,看向那些受伤的、鲜血淋漓的士兵时,即使不会后悔,也至少会有一丝愧疚。然而江城没有愧疚——不是他知道愧疚无用,也不是他内心强行抑制,而是一种奇妙的坦然。 除了坦然,便是自信。 江城从最初的“我知道地陷是为我们好,但谋划策略的我是不好的”,变成了另一种心境: “避其锋芒,主动出击,以我为主,乱世共存。” 故而江城醒来后,会一直有着那般舒心的笑容。 他不是没想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道,也不是没思量“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的胜利正义论,但最终,他选择了自己最希望选择的心境。 江城放下酒壶,又举了起来。 残余的酒液流下、滴落,顺着嘴唇进入口腔。清新而醉人,江城闭上了眼睛,却笑容不改。 忽然,一阵阵马蹄的践踏声从东北方向传来。所有人都绷紧了心弦,江城也不例外,不过他仍没有睁开双眼,直到陈宪书走到他的身边。 “保静城,去闯一闯?” “不闯,只是去看一看。” 江城睁开双眼,张贵成带着五位军士,六人六马停立在东方,岿然不动。 陈宪书熟练地骑上骏马,江城也没用多少功夫就登上了马背。五代的双马蹬比前朝更新、更成熟,江城很快便从容自在地骑行于平地之上。 江城看向身旁的青年,陈宪书在保静城已经有了一定的动作。他没有问,陈宪书也没有回答,六名骑者加上江城、陈宪书,以及骑在最后的黄海,九人九马一同朝保静城的方向奔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