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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何以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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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心。

听到这个词,百夫长恍惚了很久很久——自楚国覆亡,我何曾有过一时一刻的安心?

累了,却仍然强撑着;正值中年,却已经是老将。刘定山稍不留神,鬓间的白发一天又比一天多了。

忠诚的意义在于何处?坚持又能得到什么呢?

老将刘定山没有去想,也不愿意去想。他从来都不想面对这些问题——忠诚,坚持,这还要去想吗?难道不是人本就应该去做的吗?

可是,那么多人抛却了忠义,抛却了仁心,抛却了信誉,却风生水起,不是成为一军之将,就是宰制百里之民,此乃为何?

刘定山的内心不可避免地动摇了——自己的道路,是不是走错了?它的尽头,又在何方?

黑夜里没有月亮,只有星星,但一团团繁星是如此的璀璨,让人怎么看都看不厌。自天黑起,江城就时不时仰头看它们一眼,不过,先前只是看,现在才终于欣赏起来。

江城又一次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的心里本来密布着层层阴云,可说出“安心”两个字后,虽然血痕还在,但其他的郁郁之气顿时一扫而光,如大风涌起,如拨云见日,如雨过天晴。

这真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凉风徐徐,清爽舒适。

然而老将的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低沉:“我越来越看不清,前面是什么样子了。”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无助:“你能看见吗?”

江城微笑,“当然。”

刘定山轻声问:“是什么样子的?”

“旁边的景象我看不太清,但中间应该是一条漆黑的水路,通往城市的水路……”江城望向前方,手掌如波浪般上下起伏,长长地说道:“水流啊流,没过多久天就亮了。如果没有意外,大城市也该到了。”

刘定山默然道:“我是水流?”

江城简单回应道:“水流是我。”

“你真是一位奇才……你叫什么名字?”

“江城,‘烟尘犯雪岭,鼓角动江城’的江城。”

“你叫这个啊……那首诗我也听过,下一句是不是‘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

“那是另一首诗,”江城闲坐笑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刘定山指着额头说:“当兵的,总是只记个大概,脑子不中用啦。”

江城眉毛微动,摇头道:“已经很厉害了。”

“差得远嘞!”刘定山摆手道,“文武双全的将领这年头还少吗?像我一个曾经的同袍,二十岁时就已熟背唐诗二百九……吾不如其多矣。”

江城略带惆怅地道:“文武双全,君子通六艺,还是出将入相的标准吗?”

怎么不是了?刘定山皱眉:“为什么这么问?”

江城的回答悠远而简短,“重文抑武,大势所趋。”

刘定山细细品味这八个字,澹然颔首道:“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想,将来占据庙堂最顶端的,依然会是文武双全的那群人,至少是通武事的文人。”

那你可想多了,江城不由失笑。

“你笑什么?”

“我想到你说的场景,感到高兴。”

“是吗……”刘定山却毫无笑意,语气也是将信将疑。

他的心从未放下过,哪怕面对部下时有说有笑,看上去轻松自在,实际上却很想倾诉、也无人倾诉。他不能承认自己的软弱,也不能表现这种软弱,因为他就是士气的象征,他就是大旗,大旗不能倒。

可怜日久白发生!

百夫长平淡中略带希冀道:“你说的安心,我很喜欢……如何才能做到?”

江城温和笑道:“无他,唯顺心诚意耳。”

顺心诚意,刘定山摇摇头,如果容易做到就好了。但他又问:

“何谓‘无他’?”

“这个……”江城摸摸下巴,才想起现在还没有“熟能生巧”的典故。

“我听说古代有一位叫养由基的神射手,”江城将故事里的陈尧咨换成养由基,信手拈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神射手有着百发百中、百步穿杨的美誉,年少时就能拉开成名射手都拉不开的强弓,有一天,他就在院子外头拉弓射箭。”

见江城中途停顿,刘定山微微催促道:

“然后呢?”

江城指着脑袋,笑道:

“你得让我想想,我脑子里又没装着印书的雕版,对不对?”

刘定山没有看他。

“这一天,养由基在院子外头射箭,少年嘛,喜欢宣扬自己的箭技,可他也有真本事!只听养由基大喝一声,弯弓搭箭,一连十射!”江城不由拍起手来,“十根利箭,箭箭命中红心!看到这一幕的观者无不喝彩。”

刘定山嘴角微微上扬,但想到矿洞外,同袍们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所有的高兴一瞬间全消失了。

他的身躯终是站立了起来。

“你上哪儿去?”

“公主殿下的‘钢铁营’由我管辖,我要陪在他们身边。”

“他们现在有医僧护着。”江城稍稍一顿,问道:“你心情好些了?”

“刘某……多谢。”刘定山俯视瘦削的江城,“我有一种想与你做朋友的冲动,但我的同袍,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江城看向地上的刀刃,“那么,你现在要为你的同袍向我复仇,对吗?”

刘定山声如钢铁,“我现在的确这么想,但我发现,我无法对你举起刀来。”

江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无法对我举起刀……有这么厉害吗?”

“与你做朋友,总能感受到一股大气,一种真诚,还有一份安心。”刘定山说,“或许‘无法对你举刀’这话有些矫情,但我的确是不想举刀、不愿举刀、不舍得举刀。”

“那你准备,将所有的事实,具体的事实告诉你的同袍部下吗?”

刘定山踌躇地反问——那是表露在外的踌躇,而不是藏在心底的犹豫:“你觉得呢?”

江城自信地说:“我既然告诉了你,那就是将决定的权力交给了你。”

“将决定的权力交与我?”刘定山却是话锋一转,“是让我做出选择才对吧?”

“你也可以不做选择嘛,”江城耸了耸肩道,“我只是让你做选择,又不是逼你做选择。”

刘定山沉默了一会,说:“再看看吧。”

“再看看……”江城慢条斯理地笑道:“咱可是将把柄交给你了,你却还想留到以后用?”

“不行?”刘定山问。

“当然可以。”江城说,“那就再看看吧,不过如果你告诉了你的手下,然后你手下有人要杀咱们,最好跟咱说一声。”

刘定山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不会随意说的。”他停顿片刻,“你也不怕我说出去,不是吗?”

“是这样。”江城仍是闲情逸致地坐着,“我告诉你,一是能常保持内心的紧张,二是我不觉得不可对人言……我这一生行事虽有诡谲,但做人,哪怕称不上光明磊落,至少也是堂堂正正。”

“年轻人,还一生……”刘定山悄悄撇嘴,“你那个射箭的故事,长吗?”

江城失笑:“不长。”

刘定山沉静地说:“那你和我一起走,边走边说。”

江城站起身来,拍拍屁股道:“这样不好吧?咱们走在一起,那就好比北周与南唐携手共进,要是被旁人看见,难道不会觉得有猫腻,不,勾当?”

“我的同袍们不知道你是主谋,他们也迟早会被你吞并。”刘定山说,“既然如此,让别人看一看,不好吗?”

“那你就别让咱吞并他们嘛!”江城将空桶斜斜放到溪流中,然后用左手拎着系桶的绳索,提起满满一桶清水道:“我还是那句话,杀人是为了安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至于救人,也是为了安心——你们的人既然无法威胁到我等,那为何不伸出援手,以修同好呢?”江城将另一只木桶放到水里,盛了满满一桶的清水,“可要让我吞并,不,管制你的钢铁营,那我就不能安心——这样亏本的事情,我自然是不会做的;相反,我还要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等他们的伤快好的时候,你就宣布我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江城摸着心口,那里刻着一条无形的血痕,“这样,我才能更加的安心。”

刘定山却是微嘲:“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干脆将他们杀了?还留这么多敌人,岂不是更不能安心?”

他的语气低沉浑厚,带着恨意,却又夹杂一丝莫名的佩服:“好一个‘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可你难道不知,我对汝等毫无杀意?一走了之便是,下此狠手,真称得上‘堂堂正正’吗?”

江城毫不生气,只是微微叹息:

“老将军,你难道不知‘先到长安为君,后到长安为臣’的道理?明明我等先来,汝等后到,为何反要我等一走了之?这难道是道义允许的吗?”

“再说了,还是那句话,我们信不过公主,又怎么相信你们?你们是猫,我等是鼠,弱鼠难道会把生的希望寄托在强猫身上吗?弱鼠要胜强猫,若不出奇制胜,还能指望天降陨石不成?我能向你坦承此番事件的前因后果,已经是最大的堂堂正正了。”

江城两番话说得如此温和,却令刘定山一时语塞。这乱世里,谁还讲先来后到?拳头大才是硬道理!

然而现在他没了硬道理。

你占住人家的地方,反倒让人家走,道义上就站不住脚;你若不让别人走,别人就更能用一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反击了。

事实上,这也是张贵成、傅申二位都将,愿意执行计划的根本原因。

跑了吃闷亏,不跑不安全。

跑了,无依无靠,士气低落,还容易遭公主记恨,像过街老鼠般亡命逃窜;不跑,人众我寡,随时待宰,就更应该放手一搏了。

刘定山此刻,完全明白了这一点。

老将已是百感交集。

江城看在眼里,继续说道:“至于你说,为什么不将他们都杀了……”

青年摇了摇头,意味深远地说:“杀了他们,只能图一时的心安;救好他们,才是永恒的安心。”

“我不是恶徒,不是罪人,更不会以杀戮为乐,哪怕我某些时候,你也看到了,做得比常人更狠、更绝。”江城指着刘定山,又指着木桶,“但是你不觉得,这样的更狠、更绝,有一种独特的美吗?”

“美?呵呵,我是个粗人,感受不到。”

老将顿了一顿,他的眼里仿佛藏着凶兽,不,是他看见了巨虎,语气中染上本能的戒备与警惕:“但当百余同袍齐地陷时,我感受到了害怕,敬畏,以及……震撼。”刘定山拾起了刀,“你每一次说这件事,我都有想杀人的冲动。”

江城却毫无不悦,笑容一贯坚定:“但你也看出来了,我并非故意说他们,只是用其‘论证’我的想法——这样的我,又有何错呢?”

他再度指向水桶,“老将军,还请帮我一个忙。”

“你要我做什么?”

“帮我把水桶提回去。”

刘定山淡淡地道:“你自己有两只手,何需我帮?你若是想用这种手段,来凸显‘朋友’这个词,那恕我不能奉陪。”

“咱俩的关系,真是奇特啊……似仇非仇,似友非友,似交易非交易……不过,我若是需要凸显朋友这个词,那么,与你边走边讲故事的过程中,早就能自然而然地凸显了。”

望着神情微变的刘定山,江城粲然大笑,摊开右手道:“我没想那么多,只是手上多了这么道血口子,哟!还不小。”

刘定山深吸一口气,望向江城掌中的伤痕,心情顿时无比复杂。伤口长近一寸,已经凝固,黑夜让暗红变得更暗。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提起水桶,大踏步地朝营地走去。

江城步伐迅速,很快就追上了刘定山。然而无论走得多快,他都给人一种悠哉游哉的安逸感觉。

这一份安逸吸引了不少目光,也让刘定山心情舒缓了许多,但也哼了一声,没再看江城一眼。

“你也知道,受伤的地方不能碰生水,所以……多谢了。”江城简单地道了句谢,接着讲起“熟能生巧”的故事:“先前说到哪儿来着?养由基在屋子外面射箭,十中红心,赢得围观众人的一致喝彩——只有一个老头子,没有说好话,也没有拍手,只是微微地点头。”

“养由基感到很不舒服,生气地问老者:‘喂,你这老头也懂射箭?’老者摇摇头说:‘不懂。’‘那是我的箭射得不够好吗?’‘挺好,不过,这也只是平常的技术而已,看不出哪里了不起。’”

“养由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将弓箭重重地往地下一扔:‘我的箭术无人能比,老头何以如此欺我?你若是有本事,也露一手给咱看看!’老者却仍然是一副平静的样子,‘小兄弟,射箭的本领我不会,但是……’”

“‘但是什么?’养由基急忙问。”

江城一瞥刘定山,后者刚毅面孔上的细微神情,也透露着期待。

“老者说:‘我不会射箭,但我会倒油。’养由基有点不屑地笑道:‘倒油谁不会啊?’围观群众也发出嘘声和哄笑。老者却没生气,‘你们还是看完,再来批评我吧’。只见老翁拿了一个葫芦端放在地上,接着在葫芦口上面放了一枚有孔的铜钱。”

“之后,他舀了一勺油,只见油勺轻轻一歪,那些油便像一条细细的黄线,笔直地从钱孔流到葫芦肚子里,倒完后,铜钱上半点油星都没沾。周围的人们都佩服老者,纷纷夸赞他,老者却说:‘无他,唯手熟尔。’”

“养由基听后非常惭愧,自此,他更加勤学苦练,最终成为春秋第一神射手。”

刘定山长长说道:“无他,唯手熟尔……真好的故事啊,你讲得也不错。”

他们走到又一个“广场”当中,江城变回了随性自然的样子,刘定山却一直低着头,总想着‘唯手熟尔’的故事——卖油翁的坚持,养由基的坚持,那我呢?我的坚持,是对还是错?

我是要继续为公主效命,直到战死沙场,还是将忠诚放下,放弃,去投奔那些大小诸侯?

养由基坚持了一辈子,于是成为春秋第一神射手;卖油翁也坚持了一辈子,却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只成为故事的谈资。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是一生清白,还是不问身后名?

刘定山握紧手中的刀,又一次恍惚了很久很久。

“你回来了。”陈宪书说。

“是啊,”江城将自己的水桶与刘定山的水桶交给他,“你现在是恩威并施,瞧他们的模样,对你是又恨又敬又怕。”

“我还以为这些人里头,会有人用看仇寇的眼光看我。”陈宪书一边走,一遍擦了把汗说,“没想到,恨我的人很多,可用看仇人的眼光看我的人,却没有一个。”

陈宪书说:“古人对天地的敬畏、惧怕,要远远超过我的想象啊。”

“嗯。”江城应答了一声,“有绷带吗?我的手受伤了。对了,他们是怎么救治伤员的,我也要看一看。”

陈宪书上下打量他,问:“你怎么了?”

江城看着广阔的星空,似是思乡,似是神游。良久,他说:“我要学习一切可以学习的东西,结交一切可以结交的朋友……这第一堂课,就从‘救人’开始吧。”

陈宪书敏锐地道:“你的心情,变化有点大。”

江城眼神清明,沉默,然后微笑:“是有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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