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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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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有人知晓那夜,应雨同信长究竟谈了些什么。正如少有人过问,在那喑喑的夜过后,坊间泛滥的传言究竟从何反扑而来。扑朔迷离之余,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人们心中的那股“瘾”从无停歇,每当发作,便凝练,快而广地传播,并据此衍生出了诸多不同的版本。

多数版本的观点大同小异,人们的焦点从应雨行凶转移到其比武失礼上(纯属杜撰),这样做的目的显而易见——以求借此为自己开脱,其他区别则在于应雨认错的态度有多诚恳。出于时间的考量,这里就不一一铺展详细讲述了,我暂抽取自认为最令人信服的一章来讲,内容取自允省立尚。

在进门之前,立尚对应雨状况之了解,一直停留在后者获释,昏迷不醒的这个范围之内。先前出于愧疚,他几次打算探望,却不曾想于途中遭到跟踪,被迫无奈调头折返。

然此夜他之所以会出人意料地出现在这个房间内,主要还得归功于护吉郎的一句话——那家伙马上就要穿透白雾,游回来了。

几人围坐在应雨铺盖旁。

立尚不时用余光扫视着对面的少年,其纤细的手里握有一把雅致相当的木梳,正顺着头皮舒缓地梳理应雨的鬓角。不经意间,他竟入了迷,时间如发丝般,从梳齿间流过,等立尚回过神来时,恰和九三郎那诧异的目光碰对上。

也是可笑,他还以为梳子是在一位恬静的少女手间,来回舞蹈呢。

“立尚大人,有什么疑虑吗?”九三郎问。

“咳,没什么事。”立尚的眼神闪避“应雨兄的气色仍有些苍白,使人看着不免痛心”

“这话说的,阁下有何痛心的呢?”插着手的平八郎说“你只看人气色便痛心,那要不要我把被子掀开,让你瞅瞅他腰间的伤势呢?苦楚例来与施难者无干,施加苦难是他们天生的义务,所谓纠纠痛心,大可不必”

“诶~~平八郎,此言有些过了”这时,门外传进话语。

没等门推开,平八郎和九三郎便率先俯首下去“主公!!”

一听来者是家康,立尚也赶忙拽着护吉郎的衣袖一同敬见。

“不知两位到来,有失远迎,望多包涵”家康谦卑地说。

“您言重了,应该是我们考虑不周,来之前也没跟您打声招呼,”立尚说。

“诶~这都无关紧要,你们能来,是最真挚的心意,”家康说“说来也巧,你们选择今天来探望”

家康的这句话里包涵了一层神秘的意味,着实令立尚捉摸不透。

“哦,是这样的,我从我友护吉郎这听说,应雨即将醒来的消息,所以,特来探望一番”立尚引着家康将目光对准护吉郎。

家康对这位孔武有力的武夫,印象颇深。再加之立尚的引导,他很快流露出了一种默契相投的口吻。

“不知阁下是从哪里,知悉的应雨将醒的消息”家康问。

“您可能会不信,我是从梦中,我在沙滩边缘的丛林中目睹他挣脱众人,游向大海深处”护吉郎笃定的说。

“你别怪他,别看他平时憨厚,可总会间歇发些谵语”立尚插话道。

“不,”家康打断立尚的话“我相信他绝非是谵语,总会有人具备某些超人的特质,他与我所思所想的一样,不同的是我和应雨相伴长大,彼此间曲折命运的前途,相互大体都有把握”

此刻,家康的语调紧随目光的眺望而拉长,他意识到应雨的呼吸发生了微妙的波动。

“九三郎,你将他侧过身来,那样呼吸会更加通畅”家康吩咐道。

但即便侧过身,应雨的喘息依旧堵塞在临界点处,任凭嘴如何似脱水的鱼鳃般拼命翕动,都无济于事。最后为了留住所剩无几的空气,他选择鼓起一对腮帮,不容生命就此流逝,哪怕脸憋的通红。

然而,立尚初见这阵仗表现的颇为惊慌。他不由得向前探出身子,另一边则焦急地看向家康,征询其抢救意见。

“九三郎交给你了”家康说。

说罢,九三郎立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在立尚的注视下,他在死死捏住应雨鼻孔的同时,顺便扼住其咽喉。没过多久,那股气就泄开了,一股白气顷刻挥发,其呼吸也变得比之前顺畅。

若应雨果真像护吉郎的预言所说,于那个世界侥幸逃生,也是时候苏醒了。少顷,他眯开了眼。

“嘿,还是夕子jiejie教的法子管用”九三郎欣喜道。

不可思议,怎么做到的?立尚微张着嘴,一时竟无法相信事实所见。

“阁下…阁下,”家康招呼着立尚“既然应雨已醒,我看我们也不必在此多作逗留了,接下来待应雨面见完信长大人后,我们即刻返程”

“嗯?面见信长大人?”立尚不解道“我怎么不知道?”

“可能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吧,”家康说“今日回来之前,我同信长大人进一步巩固了同盟成果,然后,其特意交代要见见应雨”

“那应雨眼下如此虚弱,怎么还得修养几日才能赴会啊”立尚说。

闻言,家康摆了摆手,作出否定的答复“应雨他我是知道的,,我以自己之名誉担保,后天夜定能赴会,你就不必多虑了”

“好吧,”立尚见家康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他环顾四周的几副面孔,呼出口气,没再瞅向应雨。

“时间也不早了,”立尚说“为了不打扰应雨君休息,我二人暂行告辞,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话,您尽管说,后天再会”

“等一下,”家康叫住门口的二人“请弥镪君留步”

“?”立尚疑惑地瞅着身旁的护吉郎。

“我想他还有话要和我讲”家康说。

“真不知道你这家伙怎么想的,”在后日的殿廊上,夕阳的红霞扑面。立尚继续问道“好端端的,忽然自荐去三河”

“都是为了信长大人的同盟大业,”护吉郎挠了挠后脑勺说“作为臣子的,理应担当重任”

“嘁……”立尚不屑道“得了吧,就你个榆木脑袋,能考虑到这些,肯定有其他缘故吧,不说也罢”

护吉郎暗自闭目,扭动着右耳,并未理会立尚,只低沉地说“来了”

“嗯”立尚也感觉到了,在城殿底部,一阵滞重的震颤迂回直上,传到手边。

“他是被人抬上来的,”立尚确信道“一会就有劳你背应雨君进去了”

正说着,他半开玩笑似的拍了拍护吉郎那雄壮宽阔的后背,依稀感觉有朵花在这头熊的胸膛里炸开又结苞。

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今夜的内殿有别于往常。排除了灯火烘托,门外的夕阳退下殆尽后,却独为这房间留一份通明。这样一来,人在其中丝毫未感受到夜的冷冽。温暖,宽敞锃亮的地板上,摆放着五条似炊烟的影子,袅袅飘忽。

“……辛苦你了,应雨,”信长沉思良久,终于挤出来一句话“鉴于你行动不便,就不必拘礼了”

“谢…咳咳,谢,信长大人”应雨沙哑地说道,并将一只胳膊倚在小姓搬来的凭几上。

“事情本不该闹到这等地步的,”信长说“可往往事与愿违才是常态”

“您的话,臣能理解,”应雨苦苦支撑着“如果事不愿违,那不足以称之为事了”

“是啊,”信长饶有兴趣的说“我虽为一国之主,也总有目及不到的角落,环视这殿内,乡野坊间,暗影比比皆是”

应雨闻言,微微点点头。

“乡野村夫的鼻子,向来都是被人牵着走的,唯一的区别只有被谁牵,”信长说“你说对吧?信盛”

一听被点名,佐久间信盛低垂的脑袋,陡然扬起。

“信长大人,所言极是,”信盛答复道“那群愚蠢刁民历来都是一盘散沙,唯热衷于听信谣言,实在令人鄙夷”

“信盛大人,您难道忘了,听信谣言每每比大难临头更能招揽人心?”立尚插话道,为了避免信长的责备,他抢先将头连在地上。

“信长大人,我的身世想必您也清楚,”应雨说“论出身,我也是算是个乡野村夫”

应雨的这句话好似正中信长的心,引得后者不禁得意一笑

“不,你跟他们可不一样,”信长说“这也是我能让你顶着今川氏的名头,存活下去的理由”

“哦?”应雨不解道。

“有人拿你今川之名做文章,早在我意料之中”信长说“可我并不介意,尤其是今川义元这老狐狸如此做的心思,昭然若揭,我就更不会怪罪你了”

“恕我直言,我猜我能活下去,或许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应雨说。

“你很聪明,应雨,”信长说“出身和猴子一样,又不像他那么屈就,总之,你有一种东西始终能勾起我的兴趣”

“那究竟是什么?”应雨问。

信长的笑容稍纵即逝,表情瞬间凝固。

“阴鸷的恨意,”他掷地有声的说。

这个词第二次有力地冲击着应雨的心头,且威慑力丝毫不逊色于出自今川义元之口。

“平民身上可不会有你这种特质,”信长补充道“他们受了屈辱,只会把恨意转嫁到更底层的人身上,能保证脚底永远有人被踩着就属幸事”

“我不善于隐藏,因为我生于人间几十载,何其明白人所要遭的屈辱,不是第一次也绝非最后一次,那么简单”应雨这么说着时,其腰部露出的嶙峋椎骨,被光打在墙上。于立尚眼中,宛如含有毒素的鱼鳍般,几欲挣扎刺伤猎物。

“不是不善于隐藏,而是本能,”信长纠正应雨。

他站起身,没有看任何人,轻缓地踱步至墙边,伸手抚着墙上应雨的倒影。

“施难者同受难者,皆是相对的,从无定论,”信长说“受难者极有可能是施难者,反之亦然。层层叠叠,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兄弟阋墙,同室cao戈。每个人吞噬着每个人,又反哺每个人,这一世光景,或残暴,或懦弱,或精明,或愚笨,皆是生存之道。此间你我所遭受的种种屈辱不甘本无错,错只错在施之你我身上,可以理解但绝不可原谅”

“所以,包括近期我之蒙难,”应雨说“可以理解但绝不可原谅”

“哈哈哈,”信长笑道“没错,这无足挂齿,我只要你走出这扇门后,不遗余力地挣扎,记住,清州同盟会让每个我们曾理解的世人,转而哀求你我的原谅”

希望下回谋面,我们的话会得到应验。

“你要多保重啊,应雨君,”立尚看着侧卧在担架上的应雨说道。与此同时,前面的一行人马整装待发,很多话都无法在借着酒劲脱口而出。

“会再见面的,”应雨说“立尚,咱们还没喝痛快呢,等下回谋面,放心,我的酒量定有长进”

“哈,那我就静候你的到来了”

立尚跟随着启程的队伍直至城门外,记得他挥手时,距此更远处的道路上正有一匹马巻尘奔腾而来,他不用猜也知道那是谁。

当其与松平家一行人擦肩而过,应雨的脊椎忽又挣扎起来,似要对准某个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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