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雨 每逢深夜,入眠对我而言,就变得异常艰难。 值此一天结束与开始之际,我常会怀着幸存者的警惕与倦怠,去想这世上或许存有两个自己。特别是在面对困苦屈辱,无处安身匿迹时,我每每能想到的解脱的法子,除去死亡,至多只剩下自扇几记脆亮的耳光,亦或咬穿手腕,鲜血逐流趋于凋敝的灵魂,弃绝躯壳,独立而去。 这就好像,关于囚禁期间发生的细枝末节,作为当事受难者的我偏偏需要九三郎的描述,才能略知大概。我含混的聆听,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语气敷衍地搪塞着对方,因为我自感此类受难之事与我并无干系。 但我没有否定自己的过往,只是更愿任由灵魂加入到迷乱的人群中,充作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也好,兴起还能以践踏“自己”麻木的躯壳为乐。总之,我多么贪求置身事外呐,所有的苟且偷生,都是另一个“自己”的业障,与我无干,也从来不必为“自己”的无能所忏悔,所自责。 “我原以为你快死了呢,真的,想想都后怕,”九三郎说。 在持久的磨损下,锁链早就和底部糜烂的肌肤,丛生在一起,且稍稍嵌入脊椎的间孔处。我远远地瘫坐在窗前,投射进来的月光四散着呈现出躯体的轮廓。当九三郎合上门转过身来时,最先看到的便是我那宛如空竹样的背影。 没过多久,一股腐臭味隐约潜入鼻腔,驱散不尽。这使他分外清楚,整整三天未进一餐的我,现在的情况定是不容乐观的。之后,他将我翻过面来,刚想举灯蹲下身去端详一下我的面容,就被脚下突如其来的潮湿,惊得连忙后退。 我张着嘴,倾斜的嘴角垂挂下一丝唾液,其忽高忽低,如蜘蛛吐丝般撕扯不断,并总能精准地滴落在九三郎的脚上。 他紧盯着我这副木讷的面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目前的情况,我长话短说,不管你听到与否,都望你能同我们早日回家…老师,”他眼角噙着泪,同时从袖中掏出一件卷包摊开在地上,后没有半点犹疑的从中抽出把锋利的剃刀,置于油灯的火光里反复炙烤。 “自从你被软禁在这里,主公他连续几日寝食难安,发回三河的那几封信也…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九三郎正试着褪去我的上衣,通过不断的向下拉扯,尽可能多的让背部袒露出来。 然后,话语在某个节点突然就中断了,他长长吁出口气竭力克制作呕的冲动。我事后猜想这位少年,恐怕是人生第一次真实的体会到“骇人”的含义吧。尽管此前,他一味紧闭双眼。 疖肿层层叠叠,焦红刺眼,布满整扇后背,拇指大小的白尖坐落其顶,目视久了,一种被无数双圆睁的眼所支配的恐惧,油然而生。可少年并不寻常,如果想成为一名合格的武士,比这种更加瘆人的场面,未来不知要遭遇多少。 “我和平八郎,最近分身乏术,无法兼顾到你,请多谅解,”九三郎鼓足气执刀开始一一刺破疖肿“瞅那帮狂徒的架势,简直非要取咱们的性命不可。然主公和石川家老的意思,却是以自卫为主,绝不能轻举妄动” 说得此处,九三郎停顿了一下,屏住呼吸,抄起毛巾轻轻拭去四溅的脓液(不知是否有一些渗入鼻腔里了,反正那种腥腐味陡然加剧),另外一只手则托着碗,等待黑血流尽,适时敷上草药。 “…奈何我们势单力薄,虽日夜守卫,最后仍是挂了伤,受尽愚弄和耻笑,”九三郎略带哽咽的说。 “九三郎!!净说些废话!还不赶紧麻利点!!”负责把风的平八郎在门外嚷道。 “你听得到吗?老师” 他离我很近,呼喊声直灌入躯体,循环往复,可这容器内泛起的空鸣又显得这么遥远,远触及不到那条沙的界限,致我浑然不知。 此刻的我,活在另一个击碎浪花的世界当中。沙滩边的泡沫,越来越多的淤积在一双稚嫩膝盖的四周。我站在人群的最外围,绕有兴趣地朝内踮脚张望。 议论声此起彼伏,一层稀薄的唏嘘下充斥着浓稠的指责。 “你个自私的白眼狼!!养这么大,如今你父亲身体有恙,都不见你落泪!!”人群中央,一名妇人歇斯底里(其面目模糊),正指着跪在地上的少年咆哮道。 “你算什么东西,当初要知道你那么不懂事,就该把你溺毙在这片海里,”她的手指虚晃在海面上,颤抖不已。 “可我也照顾他了呀!!难道非得要像你一样,只知道逢场作戏,哭一顿他就痊愈了吗?”少年扭捏着受绳索捆绑的上半身体,哭嚎道“你们还想要我怎样,我该做的都做了,每天过得心惊胆战,谨小慎微,像奴隶样服侍你们……” “你说什么?!胆肥了,有种你在说一遍!!”老妇豁出命欲要挣脱阻拦。 “哎呀!他不孝,不懂事,是非不分,咱别跟他一般见识,”有一人(面目同样模糊)假劝诫的口吻以拉偏架“咱跟他摆不清道理,待会让族长来主持公道” 我正这样听得愤慨,然后突然间,肩膀就被一只手给鲁莽地拨开了。是何人这般无礼?!我历来敏感于盛气凌人的举动,尤其此盛怒之下,若佩刀在身,这双手我定叫他亲自献上。 然而,来人并未来得及理会我凌厉的目光。那是一名喽啰,啊不,是两名。他们如家狗驱散鸭子般,肆意推搡着村民,好为某个大人物让出条大道,以示恭敬。跟在两人后面的,是一个深刻在我脑海里的老头。其皮肤黝黑,无论看谁都带几分轻蔑,穿着嘛在这穷乡僻壤中,也算的上考究了。当然,最具标志性的还当属他鼻头上那颗——永远屹立着的瘊子。 我太记得他了,其人是我族的族长,从辈分上论,也算是我的一个爷爷,一个始终自诩天理的无赖。他趾高气昂地向争执的中心挪步,随后瘊子的颤动,我清楚他执掌乾坤的时候到了。 “发生什么事了,从这喧闹,”他昂着头眼睛俯视“哦~我说是谁呐?原来又是你这大逆不道的小子” 他话音刚落,手肘就被求援的妇人所紧紧攀住“哎!!叔父,您可算来了!!快来给我们评评理吧!这孩子太不像话了” “莫慌,我明白你们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你放心,我来此就是为了主持公道的”脚边传来的一声声哭诉,直勾引着他鼻头那异物剧烈颤动。 “这孩子丧良心呐,他父亲近来身体有些不适,他都不知上前询问一下,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啊!!世上怎会有此般冷酷无情之人”妇人颤音说。 “哼!你胡说,你怎么不提我照顾他,反被刁难的事,”少年冷笑道“哼,也对。他就爱吃你这套虚情假意,其他当牛做马伺候他,都是应该的” “你他妈找死!!!”只见妇人和身旁的男人一同窜过去,死掐住男孩的脖颈。 “你们别拦着,让他把话说完,”族长啐了口唾沫,吩咐喽啰们把两人拉开。 “族长,我可以为我家老婆子作证,这小兔崽子照顾我时,没安好心”男人叫嚣道“他想害我”。 “好了,好了。我们是长辈,”族长抚慰众人说“无论孩子如何无礼,都得咱们迁就” “咳,可不是嘛。谁让我和老头子是他父母呢,”妇人抓紧附和“当大人的无论受了多大冤屈,都得让着孩子,有什么法子呢” “松千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族长选了块石头坐下,对少年投去冷峻的眼神“我好言相劝于你,再说一句大逆之语,恐怕整个村子都不能容你了” 嗯?松千代?!不可思议,这村落内竟有人和我同名? 然照模样看,他并不是我呀。如此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继续聚精会神地打量下去。少年侧身卧在沙滩上,牙齿咀嚼泥沙,气若游丝,但他却仍有话要讲“十几年来,我唯有挨到每夜合眼前,才敢断定今日确乎是过去了,同时又要为能否平安度过明日而苦恼,可怜呐我的孩子未来也会横遭此罪。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哼,无所谓,汝等所造无穷之业,终有无尽之报…这…这都是无可避免的” “……好,真是把硬骨头”两匹家犬早已按耐不住食欲,仿如族长的牙吱吱作响“去吧,你们也别饿着了” 之后,少年在我的视野内便渐行渐远了。他被押着拖向浅海,那颗与我有几分相像的头颅,目前在水下连吐出一长串气泡… “还得说叔父您呢。有手段,要我只会心软,”妇人红着眼说“哎,怎么说也是自己的骨rou,当初不生他,也就不用这么揪心了” “当初不生他,可能被咬的就是你了”我冷笑道。 “谁?!”人们纷纷退让瞅向我。 “可恶!!哪来的混蛋多管闲事”妇人犬牙相呲道。 “在下松千代,远道而来,特取各位性命”我说。 “?不自量力的疯子!!”她立马拽上自己的老头,猛然朝我扑来。 “不自量力的疯子,恐怕非二位莫属吧,”我伸直手臂,两手分别轻松的扼住二人的咽喉,继而抬离地面。但他们仍在挣扎,爪子不罢休地挠在我脸上。 取他们性命不过加大力道的小事。实际上我真正关心的该是那趴浮于海面上的松千代。 他呼出的气泡已极其微弱,天空虽放晴,可我却一直找不到其游向何方。渐渐地,当最后一个气泡破灭后,天地行将被白色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