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是用飞鸟传信,来回很快,不过会盟地点却迟迟定不下来。 无他,这个地方实在不好找。 涉及的事情太大了,必须三家国主出席,但凡是个二把手,都做不了主。 而且要谈的秘密不能公开,甚至一点风声都不能流出去,因为好比说,我们寻求的理想状态,是我们给风间雪一点空间,而他也知道分寸,默默退回去,然而一旦消息泄露,被有心人一挑动,事情就难以用一种“默契”“模糊”的方法处理,而必定变成公开对立,到时仗不打也得打了。 再有一点,现在大家都想要一个真诚的结果,可互相又都彼此猜忌,神经极度绷紧,担心对面出阴招下黑手。仿佛秦赵的渑池会,甚至做了对方将自己国君扣留的准备。 所以说,为了保密,这个地方决不能口耳交杂,又必须绝对中立,最好与三国距离相等,我们提了两个地点,都被风家否了,风家提的地方,我想凌青云也不会接受。 事情没有进展,我也感到焦躁。 而且,我心头还压着另外一件事。 红重最后给我留的布包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在夜里反复揣摩那一小瓶血液和单边坠子,百思不得其解。 往常烦乱之时,我总登上无涯阁,从那扇最高处的窗户望出去,俯瞰京城。看南海京平直的街道像是缩微了的模型玩具,看繁华的大街上车水马龙。 然而,今天我这样做,却更压抑了。 那扇孤独的窗户像一只先知的独眼,向下看,气氛一片肃杀,两条平时最繁华的大街上此时没有行人。因为征召的军队正从那里集结。橙红色的军旗翻动不止,士兵的队伍在道路上行进,仿佛那道路是河床,而军队是铁灰色的河水。 就在半月之前,南海京还沉浸在过年的氛围里,和平安乐,而此时,风云翻涌,人心惶惶,普通百姓或许还不知道三山的秘密,但看见这么多军士经过,路边小儿也知,可能要打仗了。 我再抬头,远方是缥缈的云气,大概是巧合,有一朵云正像恶鹰展翅的样子,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它,半天都是血色的霞光。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转身推门,进了密室。 密室里摆着无数大小不同的水盂,里面荡漾着镜花,红重殁后,我接下了这个工作,按她留下的笔记照料。 这会儿我看见,有一朵花儿打开了花苞。 这可能是今天最令我高兴的事情了,我欣喜地看过去,那朵花在水中投下五彩变幻的色泽。 这朵花,凌青云会想要用来看什么呢? 我伸出手去,手指却停在了半空。 结合红重最后的手语、遗物,会不会,她是在提示我,去了解点什么? 夜血,镜花,媒介,都有了,就差一个时间。 那时间呢? 一个念头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时间,就是安可心小产那一夜,他的耳饰就是那一夜丢的。 而且,我也太想知道,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 - 安可心小产这么大的事,时间不难找,太医院的档案上甚至精确到时辰。 我一手握着绿幽幽的耳饰,一手将红重给我的血液滴入水中,发出啵的一声。 血丝像树木的根一样延伸开去,在我眼前,徐徐展开一副画卷。 层层帷幔,金碧辉煌,大型的云母屏风像镜子一样映照出宫灯玉案等一切陈设,使墙壁显得更加辽远,屋内更加空旷,同时镀上一层冷色的光泽 这间大屋的中央,站着凌青云,低眉顺眼地垂手侍立。那时的样子大概十六七岁,眉眼青涩,脸颊上甚至还带着一点婴儿肥。 堂上,坐着一个打扮华丽的贵妇,头上戴了尖细的金钗,身边立着一个高且黑瘦的嬷嬷,手捧彩瓷小碗,在伺候她进食,看上去,大概是甜粥或补品之类。 我看过去,这贵妇的面相依稀与风间月风间雪兄弟有几分相似,再结合她的气势,凌青云对她的态度,想来就是凌海流的正室夫人风宣若。 风宣若细嚼慢咽地吃着补品,仿佛无视堂下侍立的凌青云于无物,她金色的衣摆很是宽松,但行动间偶尔还是显出腹部的曲线:她有孕,大概也有三四个月了。 我记得我在无涯阁翻宫室档案的时候,连着看见一年多每天进用各种中药的记录,有中规中矩滋补的,也有稀奇古怪的偏方,看得出她这一胎来的十分不易。 我从旁观者的角度来想,在有这一胎之前,她与凌青云还算是互相依存的关系,凌青云是收养在她名下的嫡子,就算将来继位,尊称她一声太夫人总是少不了的。 但是,如果她自己生下一个儿子,那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凌青云将会从一个助力变成一个阻碍,一个她亲生儿子道路上的绊脚石,眼中钉,rou中刺。 风宣若吃完了补品,好像才发现似的,道了一声:“哟,青云也在这里。” 凌青云连忙下拜道:“儿臣给母后请安。今日给母后祈福的经文已经抄写完毕,请母后过目!” 说着,他呈上厚厚一沓手写的黄纸。 风宣若遣那嬷嬷接了,哼一声,并没细看,却突然笑起来,斜眼道:“坐啊,站着干什么?” 凌青云本来对一切忽视表现得泰然自若,十分恭谨,可听见这句,倒仿佛不知所措,满眼惶恐,哪里敢坐,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了。 嬷嬷把一个墩子给他拉过去,冷声道:“夫人叫你坐,听不懂么?” 凌青云这才坐下,不过坐姿我看着都有点想笑:他臀部大概沾了坐墩的三分之一面积,仿佛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一副随时准备弹起来的样子。 我也不知之前经历过什么,才让他怕成这样。只能说,也许对风间月来说,风宣若还是记忆里明媚亲切的小姑,可对凌青云,早就是名副其实的噩梦。 “对了,可心的胎,也有三月了吧,她怎样啊?”风宣若斜着身子,眼睛看着自己精致的假指甲,慢条斯理地问。 “回母后的话,可心生来身子弱,大夫说要静心调养,不过目前来看,托母后的福,胎象都还平稳。” 凌青云尽量中规中矩地回答,但说话时,我还是注意到,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挑,仿佛谈到妻子和孩子,就是他心中最幸福的事。 “可心那女子,什么时候生的,身子这样不好?” 凌青云眼中划过一丝疑惑,大概不知为何母后会突然关怀起安可心来,但又不敢不回答,于是模糊着道:“可心生日是六月”。 风宣若掰着手指算算:“这个时节生,那便是前一年的八九月受的胎,诶,那不是祭狩大会的时节吗?” 嬷嬷忙道:“可不是,老身还记得,那年的祭狩大会是在安氏举办的,热闹的呢。” 凌青云在下头听着,大概也不知她们为何说起这些,但总之,多说多错,不说不错,所以就三缄其口,对方不问,自己也绝不答言。 风宣若也不理他,自顾自跟嬷嬷继续攀扯,如家常闲话:“说起来,安昭鸾也殁了三年多了……你说,她那般硬的性子,怎会生下可心这样软和的丫头。” 嬷嬷道:“夫人……您这儿媳可不软和哟,您是忘了,上次她还跟她jiejie抱怨,说夫人您苛待了她夫主呢。” 凌青云听见这话,果然啪地一下弹起来了,跪地扣叩头道:“母后,可心年轻单纯,一时口快,并非有意,还望母后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跟她计较。” 风宣若冷声一笑:“啧啧,我还没说什么呢,看这护老婆护的。” 嬷嬷在旁附和:“那可不,都说小两口是神仙眷侣,天生一对。老奴瞧着,两个生来就有夫妻相!” 安可心和凌青云有夫妻相吗? 本来我没太觉得,经她这一说,我似乎也觉得俩人脸型有点像。 但从这嬷嬷嘴里说出来,本来语意很祝福的一句话听起来就十分怪异,我在想,她这话什么意思? 风宣若没理会底下跪拜的人,转头又向嬷嬷笑道:“李嬷嬷,咱说到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