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琴宫原来另有名字,为安氏的先代国主安昭鸾所居。我姐爱戴母亲,在她驾鹤西去后,将整座宫殿原样封存,改名为思琴宫,谐音“思亲”。 在之前背过的那么多材料中,我不止一次听过安昭鸾的名字,她是安氏浓墨重彩的女王,亦是安可心与安玉暖共同的母亲。 虽然我已经不是真正的安可心,但从那些只言片语的记录,依稀能感到一颗跳动灵魂,一代英武强主的风采,心向往之。 比如说,资料记载,说安昭鸾博闻善记,骑**通,又善于制作机关,少年时,戏作的木鸢曾于天空滑行,久久不落。 又比如说,她曾与凌氏风氏子弟同学,在一众名门贵女中,依然闪烁如星辰,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的少年不计其数,然而她却选择了不起眼的一个小国的王子,与之成婚,一时爱慕她的人群中哀鸿遍野。 再比如说,关于丙辰战争的记载虽然不多且模糊,但还是可以得知,她曾与夜人正面交手,取得大胜。 想到这里,我低了头,说想去看看娘亲。 作为“失忆”的安可心,这个要求应该是合理的吧。 而我内心,也有另一种酸楚,我自己的母亲还活在世上,可平生我们都没有非常融洽的关系。 或者,我想沾一沾“安可心”的光。 jiejie不疑有他,听我这样说,还有几分哽咽,道“择日不如撞日”,停下马车,带我走入那巍峨宫殿。 日光照着那些女萝,升起嫩绿的一层烟气,我扬起头,被阳光刺得眯眼,看那高大门楼上蓝底的匾额,题着三个笔力沉郁的金字:思琴宫。 jiejie在前,拨开藤蔓,推开了沉重的大门,带我进入。 进来后,我却略有些失望。 房间是空的——即使摆放了些桌椅家具。大概是经常有人打扫的关系,凤床上被子是折起来的,香炉的香灰也倒掉了,可一旦没有了这些东西,就缺少活人起居那种烟火气,如果这里真的封存的是对亲人的记忆,那记忆也像风干了的水果,不再鲜活了。 安玉暖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轻声道:“里面那小房间,专门存放了娘亲的遗物。” 我闻声而入,果然,这房间就生动得多。 “可心,这是你小时的手印啊,”jiejie说着,指着一张陈年宣纸道。 我看过去,也笑了,那纸上是一只墨拓的婴儿手印,小小一团,现在我将手伸开放上去,已经不知大了多少倍。 jiejie也有手印,还有长命锁、红肚兜这些。我一边翻,一边听jiejie讲解,jiejie时而笑言,时而拭泪,连带着我都有些感同身受。 然后我又翻起一打宣纸,几乎失声叫了出来。 这是一沓设计图,用炭笔画成草稿,我结合大学的专业一张张看过去,虽然是榫卯结构,却与现代的机械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古人的智慧并不输给今人。 前几张,是一些简单的木兔、木鸢,后来有木人,而最后那张最大的,令人叹为观止。 那似乎是一座神像之类的东西,人类的身体上顶着一个巨大的鹰头,纸边缘上草写着尺码,如果我没看错,这东西的成品应该足有三层楼高。 “这是?”我忍不住问安玉暖。 “木人计的‘木人’。” “那是什么?” 我姐叹口气:“很多人知道娘亲打赢了战争,却少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赢的。她向夜人假意臣服,塑造了一尊巨大的鹰神送与他们。实则藏匿其中,这才从内部捣毁了夜人的堡垒。” 听jiejie这样说,我对这没见过面的“娘亲”,尊崇感更多了几分。 也不知是何等的男子,配得上这样刚强的美人。 这答案并不难找,因为我很快发现,精密的设计图之后,很快又有一些涂鸦,仿佛是小憩之时随手所画。 那涂鸦的主角,毫无例外,都是一个男子,那男子或正面,或侧颜,或乘马,或静坐,但相同之处是无一不明朗英武,神采斐然,仿佛随时能从泛黄的纸张上走下来一般。 我看看他,又看看我姐的面孔,抬头小声问:“这是江叔叔吗?” 安氏世代女君,传统是招人入赘,子女若不同父,惯呼为“叔”。我现在口中的“江叔叔”,便是我娘的原配,我姐的生父,本名江佑安,出身于一个叫三山的小国。 jiejie点了点头:“是我父亲。” 真好……我看着那些熠熠生辉的涂鸦,想着,安昭鸾一定很爱他。 他应该也很爱安昭鸾,我听凌青云说过,最终,他是在与夜人作战时,为安昭鸾引开敌军而死。 想到这里,我心中又突然一揪。 涂鸦上那微笑的少年,当首级被插在长矛之上,又该是何等的表情? 我娘当时应该很痛苦吧。 可是,我又突然想,既然如此,两人是这般相爱。那为什么,江佑安尸骨未寒,安昭鸾又迅速再嫁,生下了安可心呢? 说起来,我也想找找“我”的父亲。 安可心的生父叫风宣文,是风家上一辈国主的堂弟,风间雪和风间月的堂叔。明明有不错的出身,却是一个存在感极低的人。因为他从小懦弱平庸,多病又寡言,平生最大的成就,就是捡漏娶了安昭鸾,还不幸连女儿出生都没活着看到,在当年冬天哮喘发作殁了。 我能想象这人存在感不高,但也没想到能低成这样,安昭鸾的诸多遗物中,没有关于他的一星半点。 这让我有点难受。都穿了一个世界,换了一个身体,我的父母,都还是那么不相爱吗。 jiejie似乎发现了我的低落,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笑道:“对了,也有可心的阿爹呢,我见过的,给你找找啊。” 说着,她翻开那画册,一页一页地细翻。 我没好意思说的是,翻的这样仔细这件事,本身就挺伤人的…… 然后她终于找到了,道:“啊,在这里。可心的性子其实很像阿爹的,温婉和气。” 我拿过那张图来看了一眼,吸了一口凉气:幸亏只有性子像他…… 这是一张群像,图上其实有四五个人,在追着木鸢,jiejie指的那一个站在构图的最角落,瘦弱苍白,头发稀疏,甚至眼神都带着一种死气,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这更加打击到我,看起来如此猥琐的人,就算是政治联姻我都想不通为啥我娘会跟他在一起。 我又把眼光移向画面其他几个,似乎都是明朗的少年,方才我已经在涂鸦中熟悉了江佑安的样子,他站在画面正中处,牵着木鸢飞跑。能看出画外的作者,对他有多么偏爱。 而江佑安的另一侧,有个正张口大笑的男孩子,和一个被他逗得也直乐的白衣女子,女孩头上扎着双螺髻,一画面的人,大抵都只有十四五岁。 “这两个是谁?”我问安玉暖。 我姐看了一眼,以手扶额,现出哭笑不得的神情:“可心啊可心,你这儿媳妇当的,公公婆婆你都不认得了。咱们阿娘,当初跟他们一起进学的。” “啊?”我惊了一下,再看进去。 我真不敢相信,这梳高马尾,张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憨憨是凌海流,同样,我也难以把这双螺髻的娇俏少女与拿着簪子烫凌青云的恶毒嫡母风宣若联系在一起。 我不知,这张图画,是当时无忧无虑少年生活的一张侧写,抑或是出自我娘亲头脑的想象。 只是当时画上的几个人,又有没有想到过他们未来的走向? 凌海流与风宣若成了一对怨侣。 江佑安惨死。 安昭鸾似乎与风宣文走入无爱的婚姻。 而且最终,他们都不在了。 只留下这张图画,记忆着他们永恒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