扰人入梦的惊雷没了,该入睡了。 喜公公和楚王李跃领了命后便退出了寝殿。疲倦到了极点的李跬熄灭了唯一的一盏灯,上了床榻。 然他只是在榻上辗转反侧,却无法入眠。至于为何此般,大概是因为陆珊瑶的身影一直环绕在他的脑海里。 不经意间,他回想起以前的时光: 那时,他还只是个皇子。已是舞勺之年且十分放浪不羁,好酒乐爱斗武。父皇令他在国子监里当助学博士,想借此磨掉其顽劣的品行。恰好,童龀之年的陆珊瑶也在国子监里习学。在众多人里,珊瑶总喜欢黏着这个点子最多、兴趣最广的皇子。她把他当成了哥哥,如影随形。而他也没有因为其年幼于己而疏远嫌弃。他会带着她在御花园里摘花追蝶,会将她置于肩头,在上元灯市里奔走嬉闹。总之,那段共嬉戏的岁月,是李跬这一生最快乐轻松的时刻。后来,李跬对这个meimei产生了情愫。然而意中人却对他无意。珊瑶到了金钗年纪,受到了礼教规章的束缚,为避免滋生闲言,不能私自与男子外出游玩。这导致了两人共处交流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智趋于成熟的陆珊瑶变得文静知性起来,好上琴棋书画,渐渐地不愿与这个玩世不恭的人在一起四处疯狂。而李跬却越发地喜欢上了她。 本来,皇子索要朝官一女,不过是皇帝一言之事。然而,此时的父皇已沉迷于炼丹修仙之业,朝政被宠妃杨氏及其亲族所把持。杨氏拼了命地扶持其子越王李驰而百般打压他。正好可以借此刁难于他,甚至一度想将该女强行指配给自己的儿子越王,以挑拨两人关系,转而将陆贤拉为同盟。恰巧的是皇帝误食毒丹,暴毙而亡。众臣又推举李跃为新帝。眼见大事难成的杨氏及越王李驰愤而暴起,起兵谋反。平乱后的陆贤,因功在朝中威望急速升高,已是逼迫不得。再者,陆贤作为好文之人,向来只是对楚王李跃有所好感,同时深知皇家难有专情人且后宫岁月如牢笼,自然也舍不得女生入此活人地狱。 一想到这,李跬的脑袋一阵刺痛,睡意全无。他起身伸了伸腰,又坐回塌边,叹起气来。寝殿内是一片漆黑,如他的心情一样。但没有唤人点烛明灯之意,只觉这处境挺好。 上天总是那么爱捉弄人,这么压抑的气氛下,它却遣散了浓厚的乌云,将明亮皎洁的月亮放了出来。月光肆意地透过纱窗射在了榻前的木板上。光滑洁净的木板子将其折射到了李跬的脸庞上。今夜的月光,有了点刺眼。 被这么一晃眼,睡意彻底地与其告了别。索性就直起身来,走到了窗边,望着明月。 明月。除却思念情谊的意境外,大概还有离别的韵味。吴刚伐桂、嫦娥奔月,无不是悲痛分别却被人歌颂的典故。也许,再为皎洁纯白的月色,那乌云有了遮挡之心,就不可能被冲破罢了。 这正如与陆珊瑶的缘分一样。即使是无人告知珊瑶将被陆贤遗命赐婚林弘明,那他也能猜中个一二。珊瑶这一次的进林府,便是要为林府人了。陆贤拨来的这片乌云,将永恒地遮蔽了他心中的明月。 刚才还高悬的月儿像个孩子,与地上这一伤感的人开起了玩笑,像极了陆珊瑶和他捉迷藏一样躲了起来。 寻不见天上银盘的李跬,只得怏怏离开了窗边。全然不知做什么好的他,突然记起宫廷画师曾给陆珊瑶画过一幅画像。父皇知子心意,将画像赠予了他。画像被他放在了榻边的书架了。这几年,常借着各式理由得以召见陆珊瑶,所以画像也被冷落了。好在,服侍的太监都在打扫,画像只是旧得发黄了点外并无其他损伤。 燃起灯烛,见地板光滑如镜,他仍是用手一擦并用嘴吹了吹。 然而,画像展开到一半时,又心中一惊,似怕睹了物加深了感伤。转而收了画像,找来一黄色袍带,小心翼翼地裹了起来。 之后,提上卷成了卷的画像打开了殿门。 一值班的小太监十分倒霉,正打着个哈欠,便见皇帝走了出来。小太监以为皇帝发现了他的偷懒,赶紧下跪自责:“皇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无妨!起来吧!”李跬想不得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平静了,对于下人的疏忽不再那么在意。“去!把这东西交给宗正寺。” 小太监感恩戴德,如死里逃生:“谢皇上天恩,奴婢这就去办!” 见天上的那月仍无心与他所见,在小太监走后,李跬受不起夜里秋风的微寒,拖着身子地走回了殿内,并缓缓地扣上了门。 刚有丝亮光的甘露殿再度暗了下去,也彻彻底底地安静了。 与其只有一墙之隔的丰华殿,这时却开始亮起光且是耀眼。 丰华殿处,楚王李跃已在做着工作前的准备了。 而这里,也是他曾经奋斗过的地方。 自他离朝之后,这里便无人居住。但其弟李跬并未让这里荒废,安排专人定期打扫着这座宫殿。 与甘露殿一样的布局,一正殿两偏室。因有人收拾的原因,殿前的石板上见不到杂草与青苔。清静了好几年,今天又迎回了它的喧哗。 先是举着火把的卫士入殿清查。没有以往旧宅重启时蝇飞禽窜、蛛网密布的场景,火光所至之处,皆是沉寂宁和。 卫士报了安全后,李跃才在太监的指引下进了殿。虽说是指引,但在这里,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熟悉。 殿内的布局还是那么熟悉:8年前挥笔疾书的案台还在原地。因岁月侵蚀的漆面处,有着人为修补过的痕迹。案台上的书简,恰记得就是自己离开时所置,这么多年以来从未被更换过。书简所记录的是孔子及其弟子之言行汇总编辑而成的《论语》。对于这本巨著,数代先贤给予高度评价,甚至有言说:半本论语可治天下。这大概的确就是他时常品读此书的缘故吧。 李跃刚落座,一太监便来报:“楚王,各大臣已应召在殿外等候。” “让他们进来。” “是!” 太监的离场与大臣们的入殿是交叉同步的。 “参见楚王!楚王一切安好,是臣等之幸,社稷之幸!” 入殿了的大臣先是跪拜,之后由领头的行了礼言。 李跃望了望这些曾经一同奋斗的大臣们,不禁感慨万千,慌忙起身走到大臣们的跟前,回礼道:“各位大人免礼,本王再得皇上信任,是莫大的荣幸。今后我们一同努力,报效朝廷。” 近距离的细看,李跃才发现大臣们大多已是两鬓斑白了。并且,所有人的身上都没有了多年前的那种活力,成熟的眼神、拘谨的身姿,还有莫名且带有无奈的神态。或许是这么些年了,他们早已累了。 没等各大臣回应,李跃又说了话:“深夜召见各位大人,本王有所愧疚。之所以召见,一是想了解了近些年朝中的情况,二是有些个急事想和大家商议。不过在此之前,我命人弄了点糕点,先吃饱肚子先。” 楚王体恤下属的习惯没有变,这让这些大臣似乎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越王作乱之时,他们也会时常忙碌到深夜。而到这时,总会有美味的糕点和暖暖的茶水去填充空虚的肚子。 吃着糕点的大臣,无不落泪着。 但同样吃着东西的李跃没有发现画面,以为是如昔日一样,各自边吃边忙着。 直到最后,刚才领头的大臣起身,于案台前下跪叩首:“请楚王放心,臣等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后,其他的大臣也就地跪下叩首,齐声呼道:“臣等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样的表态,才引起了李跃的注意。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看着,眼眶里已经泛着泪水。 饱腹之后,他将众人职责重新划分了一遍,并赐座左右。 秋日夜晚里的风已是凉意满满了。然而殿内却是热浪一阵阵地涌起。 阔别了数年之久,众人间的协助默契犹在。有在向楚王逐一汇报历年朝堂事件及处置情况的,有搬运及整理大臣奏疏的,有审阅奏疏作初议。总之,各司其职,往来穿梭于大殿之中。 原本只有烛台、案台的大殿内,在不到一个多的时辰里,就添上了四个大书架,数张案台。竹简数百件,奏疏上百本等等。就连原本放置于地的灯烛架子,也唤来了几名工匠,将其固定于柱壁之上。偌大的大殿,顷刻间变得那么的狭窄,时不时还有人踢着了桌脚椅凳,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转眼间,天将破晓,却无人发现。 终究是李跃熬不起岁月,双眼通红充血的他下达了休息的命令。倘若是以前的身子,这群大臣们会违命地继续忙碌着。但他们也老了,也没能躲过时光的折磨。所以,大伙议定了轮班制,分批次地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