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五年,林炫再次回到金州。 为了纪念在朱雀之乱中壮烈战死的先帝,三年前他在云台寺依照他哥哥的形象塑造了一尊阎魔天金身像。每年林煜生日,林炫都会来到金州以阎王祭的名义为先帝庆贺诞辰。但今年他来这里,还有另一个目的。 “古二法师,近日天现五星连珠,该作何解?是我皇兄和皇嫂要回来了吗?”林炫话音一落,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童童微微一笑,朝他身后的官员和僧侣大声说道,“陛下思念禹武帝和洛灵皇后之情至深,每每念起,如同先人在世,实乃天下仁孝之典范。”他转过身来,低声说道,“但古二法师乃方外之人,陛下若想问询天象,还是向天师府和龙虎山请教更合适。” 林炫顿时感到有些失望,但童童的确有理。他正欲起身,古二法师却突然抬起头来。法师年逾八旬,脸上是一位慈祥的普通老人,但不知为何周身却仿若透着一股微光。 “法师,”林炫重新定了定神,直视古二的眼睛低声问道,“我真正想问的是,煜哥哥和子衿姐如今过得可还好?” “天子魔者欲界主,深著世间乐,用有所得,故生邪见,憎嫉一切贤圣涅槃道法。天子魔杂福德业因缘故力势大,邪见力故能夺慧命,亦能作死因缘。” 林炫困惑,不知他是何意,却见古二双眼金光一闪道:“汝兄乃天子魔转世。魔王不甘于扰乱人心,于是幻化人形,清除记忆,以赤子之身降临世间,是为游戏。” “你说我哥是天子魔转世?”话刚一出口林炫立即后悔。他慌忙回头,发现包括童童在内的其余人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两人的对话。 “汝嫂乃马头明王座前狐狸转世,来凡间历苦。她慧根深重,却偶遇魔王,故世世为其所扰,不得解脱。” “如此说来,有关我兄嫂是纣王和妲己转世的流言并非虚言?”虽然知道别人听不见他们的话,但林炫还是紧张地又回头看了一眼。 “纣王与妲己是他们那一世的化身,与这一世无关。但因执迷不悟,他们每一世都受尽苦难。” “那为何……”林炫意识到自己声音有点大,急忙压低嗓门,“那为何你们不愿助其脱离苦海?” “既是天子魔,其执念之深,非我佛门可以度化。但妲己刀下身首异处之时,纣王悲痛至极,自焚于摘星楼。转世凡人虽非魔王与神狐本身,百千年来经历的悲喜却与之互通。终有一日,天子魔将领悟欲念乃苦之根源,唯有正法方得解救。” 林炫思索半晌后,鼓起勇气问道:“所以你们之所以不愿出手相救,是想借此因缘除掉四魔之中力势最大的天子魔?” 古二法师没有生气,反倒露出一丝微笑,“施主做如此想也未尝不可。不过,以他们现在的状态,怕是无人能助其脱离苦海。” “为何?” “逍遥之至,不思涅槃。” 林炫立刻高兴起来,“您是说,他们现在过得很好?” “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古二法师重新低下头去,林炫忽然听到了外界的声响。“刚刚陛下问我五星连珠天象乃何意,老衲冒昧一解:张贵妃即将诞下龙子。” 话音刚落,大殿之内立刻响起震耳的恭贺之声。林炫心中欣喜,刚要道谢,却见古二法师行礼后即向外退去。他的身影渐渐没入黑暗,他们方才的对话也仿佛云烟般消散无踪。 林炫离开云台寺,在去往金州太守府的路上,与童童同乘一车。 “如果真如法师所言,朕也该让碧华成为皇后了吧?”林炫假装自言自语的样子念叨了一句。 “时机还未成熟。”童童的回答还是像以前一样斩钉截铁,“张本兮虽然在五年前就已辞官,但其积累多年的羽翼尚未彻底消散。” “但朱雀之乱他并非始作俑者,也并未与杨柒潇或敌国有任何勾结,你是不是多虑了?” “他虽非叛党,却被叛党所利用,散布关于先皇后的谣言、利用政治手段打击异己。但他最不可原谅的过错在于勾结后宫,与叛党桓公公秘密来往。如此劣迹在先,若急于让他女儿入主中宫,对于张碧华来说未必是好事。” 林炫点了点头,“是朕思虑不周了。” “陛下宽仁,是大禹之幸。”童童微微一笑,“只是引人猜疑‘先帝与先皇后依然在世’的话,陛下还是不要再说了。” “可是……” “陛下,你可知煜帝早在你成人礼前就打算把帝位传与你吗?” 林炫想起多年前,他与童童一起在翰林院下棋的那个午后。 “他知道北方或将有乱,为了你将来的基业稳固,才提前派你去金州拉拢人心。” “原来那时你与他,他与你就已经……”林炫不知该如何表达,用手指在童童和他旁边的空座之间指来指去。 童童哈哈大笑,“是啊,我们开诚布公地聊了一次,他把他的打算告诉了我,我也把我辅佐陛下的决心告诉了他。只不过帝王终归是帝王,”童童渐渐收起笑容,“连我也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何出此言?” “煜帝派陛下出使罗斯,既有提携之意,也有试探之意,他想看看您是否会为罗斯国王的提议所动。另外陛下有没有想过,既然煜帝早就知道杨柒潇的图谋,为何没有早一步解决掉他?” “皇兄是要引蛇出洞,将背后势力一并除掉。” “陛下说的没错,但臣认为他之所以这样做还有另一个理由。”童童眼中寒光一闪,“如果杨柒潇死了,而您还活着,到时候叛党就会想方设法把您推到台前。而先帝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你是说他可能会对我……”林炫不禁打了个寒战,“可你刚才不是说……” “帝王便是如此,一日不离棋盘,便一日执子在手。他只想用他的方式得到他想要的终局。” 林炫沉默良久,半晌后才开口问道:“那他如今可还在下棋?” “臣以为,他之所以要把这盘棋下完,就是为了能彻底离开棋盘。”童童会心一笑,“陛下只有让先帝安心地呆在棋局之外,才是对他最大的报答。” 仿佛一块压在林炫心头的巨石逐渐裂开、破碎,散落在地,他感到一丝渴望已久的释然。 林炫来到太守府门口时已有不少人在此等候,但在众人之中却有两人格外醒目。 “臣沐长雪,叩见陛下。” “臣周锐,叩见陛下。” “安西大将军和镇北大将军,快快请起。”林炫扶起他们二人。两年前,自从仆兰巴齐老将军去世,沐长雪就接任了安西大将军一职。而沐远洲因为年事已高,去年自请辞去镇北大将军,由周锐接任。 “今年仆兰夫人怎么没来?”林炫问沐长雪。 “她去年诞下一对双胞胎。两个猴子……哦不,两个孩子每天吵得厉害,她只能留在家里管教他们。” 林炫听了哈哈大笑,正要道喜,却听童童说道,“西域军务如何,不要紧吗?” “自从阿史那·思摩把他叔叔赶出草原,接任突勒可汗之后,西域的零散部落都被他统一起来。所以最近一年来,草原上都很平静。” 童童闻言皱眉,“如此说来,沐将军恐怕要更加提高警惕了……” “沐大将军身经百战,总比有些上个山都要歇好几次的人强吧?”一阵银铃般的声音传来,一个身材高挑的美貌少女从后面走了出来。她蜻蜓点水般朝林炫行了个礼,“陛下。” “你这狐……大胆民女,见到陛下为何不跪?”童童脸上一红。 林炫打圆场道,“不必多礼。” “皇帝都说不用跪,难道你比皇帝还厉害?”胡丽儿一边做了个鬼脸,一边朝门外走去,身后还背着个包袱。 “你要去哪啊?”童童大声问道。 “我干嘛要告诉你?”胡丽儿嘿嘿一笑,“不过你要是想跟着我,我可以勉为其难考虑一下。” “我堂堂翰林院学士为什么要跟着你?” “那就算咯。”胡丽儿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周锐一脸抱歉地过来解释道,“丽儿失礼之处,还望陛下海涵。” “她这是要去哪啊?”林炫也不免有些好奇。 “回陛下。天义门的岳门主前几年收丽儿为徒,自那以后那孩子就痴迷于练武。几个月前岳门主去了滇州,丽儿见不到师父每天着急,最近还听闻那面有位大宗师公开传授武功绝学,所以早就收拾好东西准备去滇州了。” 林炫转头一看童童,发现平时游刃有余的他竟少有地面露焦躁,不禁莞尔。他对童童说,“等你和萧岑征做出那个靠热气就能让轮子转起来的机器,我就放你休沐几个月如何?” 童童先是一愣,接着脸色更加红了几分。 林炫看着他尴尬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正在这时,周锐走到林炫身边低声说道,“陛下,在罗斯国的探子传回消息,说有人见到了杨柒潇。” “当真?” “目前还无法确认消息真伪,只听说有人在罗斯街头看到一个形貌酷似杨柒潇的男子和一个短发少年在一起。” 林炫心头一凛,再看众人,他们都因他神色有变而突然紧绷起来。 正在这时,两只黄喙鸟儿飞到了一棵桃树上。它们互相依偎,旁若无人地唧唧叫着,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仿佛一阵清风拂过林炫心间,他想起了两个人。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天之苍苍,其正色邪?”林炫突然笑了。他们走过了一条无人走过的坎坷之路,自然也看到了别人不曾见过的景色。 而那景色,一定是只有逍遥于天地才能在人世间得以一瞥的倾国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