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沐长雪想起了仆兰镇守的话,虽然他并不完全相信他的回答,但他知道其中有真实的成分。 今年一开春沐长雪就从金州出发,直到四月初才抵达柱州。这里的气候、习俗、食物、军队、训练习惯都和金州迥然不同。虽然他现在不再对一切感到陌生,但每天仍然会有一些新的发现。 目前他在安西军中担任校尉一职,统领一部骑兵。虽然他在金州任将军时对骑马和马战并不陌生,但到了这边他才知道,连西域最普通的骑兵都拥有中原人望尘莫及的骑术。而一个由两千余骑兵和四千匹马组成的骑兵团,在平原之上一旦奔腾起来势必无人可挡。 虽然他所在的虎威军右部存在很多问题,但他手下的兵无论在士气还是能力上都非常优异。除了训练和技术原因外,也因为这支军队拥有极强大的向心力。沐长雪无法想象在拖延兵役问题如此严重的军队之中,人心如何能够做到毫不动摇。这种精神究竟来自于对家乡的感情、对敌人的仇恨,还是对主帅的信任? 这些问题都需要他自己去寻找答案。而他需要做的,正如仆兰将军所说,是更加了解这支军队。 第二天天还没亮,沐长雪就带领全体兵士进行骑射训练。虽然这里人人能骑马、个个能射箭,但懒惰是人的天性,尤其对于这些性格豪迈又极度嗜酒的人来说,如果不一大早逼着他们训练,难保他们前一天晚上不找地方偷酒喝。为了让手下人心服口服,沐长雪必须事事走在前面,所以练得最早的人是他,练得最狠的也是他。 骑射训练结束后,沐长雪的侍卫在校尉营帐内为他备好了洗澡水。沐长雪卸甲更衣走入热气腾腾的水中,刚刚积累的疲劳感随着肌rou的放松一点点蒸腾殆尽。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响动。他睁开眼睛,但因为水雾弥漫,一时间看不真切。门口隐约站着一个人,还没等他说话,那人先开了口。 “你的侍卫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看门口没人就自己进来了。”话音未落,那人已经把自己请进了屋,沐长雪此时才看见他身上穿着的是跟他品阶相近的甲胄。 “请问你是哪位?”沐长雪觉得这样的场面有些尴尬,但在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他又不好喝令他出去。 “你看我都忘记做自我介绍了。”那人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来,“我是虎威军左部校尉月氏,久仰沐将军大名,今天特来跟你认识一下,以后我们两部在战场上还要多多配合。” 这个名叫月氏的人越走越近,沐长雪逐渐看清了他的脸。他个字不高,小脸大眼,眉宇间透着一股灵气。虽然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未免长得清秀了些,但栗色的皮肤和紧实的肌rou还是让他看起来英气勃勃。 “月氏将军可否先在外面稍等片刻,待我更衣之后再请你进来。”沐长雪身为虎威军右部校尉,确实有必要跟左部校尉互相熟悉,但让他光着身子跟一个陌生人侃侃而谈,还是令他感觉不太舒服。 “无妨无妨,我们两个男人之间就不要讲究那么多了。战场之上,肝脑涂地都是有的,赤膊相见又算什么?”话虽如此,月氏倒是没有继续靠近沐长雪的浴盆,而是在营帐之内踱起步来。他左看看右瞧瞧,丝毫没有离去之意。 “那……月氏将军想讨论些什么?”事到如今,沐长雪也只得硬着头皮陪他聊下去。 “哦,就是七日后我们左右部的那场马球比赛。”月氏校尉似乎一下子来了兴致,又凑到沐长雪近旁,“如果,沐将军需要训练用的月杖或者马球,可以随时找我。” 他跟他的距离不足一尺,说话时嘴里的呼气把他的耳朵吹得痒痒的。可能是因为今天的洗澡水特别热,沐长雪感觉自己的面颊在发烧。为了尽快把他请出去,无论他说什么,沐长雪都点头应允。过了一会儿,月氏终于决定要走了。 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住,回头对沐长雪说道:“洗澡水,还是再烧热一点好。” 七日后的下午,虎威军左右两部的人马都聚在了铺满黄土的校场上,等待马球赛开始。 沐长雪在来到柱州之前从未打过马球。右部人才济济,擅长打马球的士兵数不胜数,这场比赛他本不想上场。但这段时间为了练习马球,部下们跟他渐渐熟络起来,一定要他上场带领大家比赛,还说什么“打得了马球,才杀得了西戎”。虽然他不认同他们的说法,但还是答应下场。 他愿意参加比赛的另一个理由是通过这段时间的训练他发现马球是一种很好的骑术练习方法。如果能把马球比赛中的一些常规动作灵活运用到奇袭中,必将大大扩展骑兵的作战方式。他考虑在未来的骑射训练中加入马球练习,而这场正式马球比赛便是他了解这项运动不可多得的机会。 比赛即将开始,双方各十名骑手一字排开骑马列队站在赛场中央。矮墙外,双方士兵鼓噪之声不绝于耳,为了给己方选手助威,大家把军中战鼓都拿了出来,雄浑的鼓点配合震耳的战吼,仿佛大地都在马蹄下微微颤抖。 沐长雪在身穿紧身球衣的对方球员中寻找着月氏校尉的身影,来回看了几遍,才确定他并不在场上。虽然他心中略有遗憾,但更多的还是高兴。毕竟月氏的身形比场上其他人瘦小不少,赛场如战场,如果比赛打得过于激烈,受伤在所难免。 全场忽然安静下来。一串紧密的鼓声响起,比赛开始! 只见二十匹骏马一齐奔腾而出,沐长雪所在的右部球员打到了第一杆。随着一声脆响,球仗的月牙头在地面激起一大片黄土,马球远远飞了出去。双方球手闻声而动,紧追马球不放,蹄声爆响如惊雷滚地。 右部一名球员抢到了球,他挥起月杖,把球击向对方的球门。这一仗力道很大,球在空中滑行了好一段时间。球下落时,左部还有三名球员正抬头举杆等待。就在这时,沐长雪的侍卫达尔阔有如旋风扫落叶一般,抢先把球挑高,点给了他身后的队友。球离对方球门越来越近,右部球员果断射门。 进了!右部拔得第一筹。 球员们纷纷举杆庆祝,赛场边右部的士兵们欢声雷动。沐长雪高兴之余,对场上队员的骑术更加佩服。如果这样的骑术能被更多人掌握,战斗中不必要的伤亡又会降低不少。 裁判员把一面小红旗插到了右部的记分架上,但他们还要再打进十九颗球方能取得最终胜利。 比赛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沐长雪手下的右部骑兵因为拥有几位球技骑术俱佳的球员,所以总体上比赛呈现一边倒的趋势。一个时辰后,右部已经以五个球的优势十五比十领先。看着记分架上十五面随风招展的小红旗,沐长雪想,今天这场比赛大概没有他出力的机会了。 就在这时,对方球队请求暂停。比赛进行许久,无论是对方还是己方,都已人累马疲。战马的身体已被汗水浸得闪闪发光,队员们的紧身衣也都湿透了。沐长雪命人把疲惫的战马都换成新的,又让所有队员在场边换掉湿球衣。 不多时,两方球员都骑着精神抖擞的战马重新回到场上。出人意料的是,对面的左部球队如今只有四名球员,其中之一正是左部校尉月氏。回应着沐长雪的目光,月氏朝他点了点头。 沐长雪朝裁判员示意,表示同意对方的人员变化。一阵鼓响之后,比赛重新开始。 对方的月氏校尉一马当先冲在了前面。他左冲右突、风驰电掣,那颗马球仿佛长在了他的月仗上一般。达尔阔拍马上前拦截,月氏轻巧地用球仗一挑,马球越过了达尔阔的头顶。月氏所骑白马像是能读懂骑手的心意一样,自己闪过了拦截球员继续追球。在绕过达尔阔之后,月氏抬手一迎,那颗马球重新稳稳地回到了他的球杆上。 到了距离球门十步左右时,月氏将球杆轻盈一挥,马球应声落入球门。随着欢呼声起,一面小红旗被插到了左部的记分架上,现在的比分是十五比十一。 自从这次得分之后,月氏校尉每次拿到球,场边都会响起雷鸣般的叫好声。就连负责擂鼓的士兵都忘了节奏,只管使出十分力气,怎么喧闹怎么敲。 不到半个时辰,左部就一口气打进八个球,而右部也进了两个球,现在的比分是十八比十七,左部领先一分。随着比分接近,场上气氛也变得剑拔弩张。就在刚刚,左部一名球员和右部三名球员连人带马撞到了一起。四人虽然都没受太大的伤,但为了避免伤势恶化,沐长雪还是让他们下场休息。此外还有一匹战马因为冲撞过于剧烈一时无法站起,被八个人合力抬了下去。 场上的突发状况让沐长雪有些担心,但反观对方那名校尉却好像愈发兴奋了似的。只见他单人匹马带着球一往无前地单刀突破,气势无人可挡。可能是看出他进攻心切,达尔阔和另外两名球员冲上去强行拦截,但月氏却没有选择自己突破,而是出乎意料地把球传给了队友。队友接球后射门,得分! 沐长雪会心一笑,暗赞对方校尉实在狡猾。看着月氏出色的表现,他不禁感觉有些技痒。既然比赛就要结束,是不是他也该认真进上一球了? 沐长雪驱马上前,轻巧地抢过那颗马球。虽然他球技平平,但他从小就和meimei一起比赛骑马,所以骑术不落下风。他带着马球,成功闪过了对方两名防守球员。就在他即将射门之际,却被月氏拦住了球路。他环顾四周,没有己方球员跟上。既然如此,他决定驱马晃出一个空挡,再求射门。 沐长雪假意向右拉动马头,腿上却向左暗暗使劲,意图用假动作骗过对方,但月氏骑的那匹白马却忽然没有了之前的机敏劲儿。只见它愣在原地,既没有向右也没有向左,而是突然直直朝他冲过来。此时沐长雪的马早已铆足了劲向左冲刺,眼看着两匹马即将相撞。沐长雪不及多想,他抽出踩在马镫中的脚,在马鞍上一蹬,整个人朝前飞去。 在飞过白马头顶时,他一把抱起月氏,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后落在地上。 月氏校尉完好无损,他自己也安然无恙,但沐长雪却比刚才更加忐忑。他的手中,留有月氏身体的触感,他的身上,残存月氏头发的香味。月氏望着他嘴角微微上翘,拉起一个好看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