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穿修撰官服的少年在花间小径上踱着步,他时而望向翰林院弘文馆内盛开的菊花,时而对着湛蓝的天空傻笑。一个年纪比他大一些的待诏伏在案上正要打呵欠,少年忽然大声念道: “鹤背乘风,朝真半空。 “龟枕生寒,游仙梦中。 “瑞日融和,祥云峙耸。 “赴天阙,游月宫。 “歌舞吹弹,前后簇拥。” 那待诏闷着头一阵奋笔疾书,他刚记完,少年却面露不悦,摇着头说道,“果然还是太素了。” 少年说得好不得意,那做笔录的待诏也只知埋头猛写,谁都没看到弘文馆花园的门口已走进一个人。那人虽也是少年模样,身上穿的却是蟒袍。 待诏见了他,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少年修撰一转头看见来人却是满面春风,他轻轻一揖道,“臣,拜见炫殿下。” “你刚才念的是什么yin词艳曲,实在有辱清听。”少年脸上一红,清秀的面庞显得愈发稚嫩。虽然现如今整个大禹在他面前不必行礼的只有煜帝一人,但他毕竟仍是一个既无爵位也无封号,只能跟着他皇兄一起住在皇宫里的小王爷。 少年修撰发现了王爷的窘迫,反而有些得意,“哎,修撰的俸禄实在太少,不写点歌词卖钱,我就只能喝西北风咯。”他回头看了看,发现待诏已经溜出了门,这才面带笑意地问道:“殿下莫不是趁果农不备,偷了他的果树不成?” 只见林炫用手拎着蟒袍的衣角,里面兜着一大堆橘子。这一路,想必他已引来不少人戏谑的目光,但他却毫不在意似的说道,“这是我在翰林院墙外大街边一棵橘树上摘的,你看这橘子,颜色鲜亮、丰硕饱满,肯定很甜。快来尝尝!” “若殿下信我,还是不尝的好。” “为何?” “树在道旁而多子,此橘必苦。” 林炫剥了一只橘子塞到嘴里,他原本舒展的面容突然拧做一团。而他对面那少年则笑得前仰后合,刚刚那点老成之气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位少年编撰便是闻名大禹内外的少年天才童童·达摩尔。他如今虽只有十四岁,却在两年前破格进入翰林院,成为只有科举一甲前三才有资格担任的翰林院修撰。 童童从儿时开始就熟读经典通晓历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对紫微斗数易经八卦也颇有研究。他未来究竟是会成为钻研学问的大学士、参透天命的天师,亦或是辅佐君王的肱股之臣,仍然是个未知数。但至少现在,人们都叫他童童学士。 虽然并未刻意隐瞒,但很多人都不知道童童学士的父亲其实是当朝兵部尚书赵木真。他的蒙兀族名字叫做木真·达摩尔。童童虽也是蒙兀族人,却没有继承父亲的勇武之气,反而对诗文曲画颇感兴趣。随着年龄渐长,他的学问愈发厉害,但身上的“武人”气质却不见起色,最后连赵木真也不得不尊重儿子的选择,同意他去翰林院当一名修撰。 “殿下今天来找我,应该不只为了摘橘子给我吃吧?”童童眼中满是刚刚笑出来的眼泪。 “这橘子若真是甜的,又怎会无人摘取?”林炫摇头叹息道,“我若真值得托付,又怎会不能替人分忧?” 童童闻言偷笑,却不说话。 林炫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下,“距离我皇嫂离世之日已满三月,如今后宫空虚,大概我皇兄也没有理由不再选妃了吧?” 童童也在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殿下可要下棋?” 不等林炫回应,童童学士执一黑子,落在棋盘上。林炫无话,执白子迎战。 “围棋有九品,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殿下觉得自己是哪一品?”战至中盘,童童学士突然问道。 林炫正苦思棋局,头也不抬地答道:“不知。” “殿下是第九品:守拙。” 林炫听他如此说,竟也来了兴致,“哦?那可是最高品?” “守拙者,拒战而力弱,是为最低品也。” 林炫笑了,果然又是童童在打趣他。 童童却正色道:“但在臣心中,守拙才是最高品。守拙二字贵在‘守’。守拙者拒战,乃因‘战’有悖其道。为守护原则而甘为九品,在我看来,这才是至仁至勇之人所为。” 看童童不似在玩笑,林炫用心思索了一番,细品之下他的话竟颇有几分道理。 “但,殿下之所以力弱,怕是因为尚不知自己的战场在哪,敌人又是谁。” 没等林炫想明白,童童又换了一个话题:“炫殿下可知最近陛下都在忙什么?” “最近我也很少见到皇兄,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童童喝了一口新泡好的菊花茶,慢悠悠地说道:“陛下每日来翰林院藏典阁,已有近三个月。” 林炫知道,皇后失踪后,他皇兄虽也按时上朝、照常理政,却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笑了。林炫又何尝不想为哥哥分忧?但实际上他却连他每日身在何处、在做些什么都不清楚。想到这里,林炫不禁心中更加忧愁。 “大概一炷香之后,陛下会经过这座花园的门口。”童童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我有一个好办法,能让殿下为国分忧。” 林炫猛然抬头,期待着童童的答案。 “明年春天殿下行完成年礼后,即刻出使罗斯国。” 林炫重新低下头,盯着面前的残棋和他自己摘来的苦橘。也许正如童童所说,他这样做确实可以为哥哥分忧,但除此之外,他心中还有一事。这件事是他从未告诉任何人的秘密,虽然时常令他羞耻万分,但每当他见到那个人,他强烈的感情便会逃脱他的掌控,为他带来压倒一切的快乐…… “若殿下顾虑的是此次陛下选妃之事,其实大可不必。”童童像是在故意拖慢时间似的慢慢喝了一口茶,“张家小姐现在并无入主后宫之相。” 林炫面颊发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炫殿下你与碧华小姐,如今还没有阴阳和合之运。根据臣对天象的观测,近期有星孛入于北斗,正是白虹贯日之时。如果殿下向北而行,不仅能兴旺国运,也有望改变自己的命数,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我去。”林炫不想再为自己的自私找借口了,他要做正确的事,“但……” “不必担心,殿下只需点头即可,剩下的事我来处理。”童童一边说话,一边起身朝花园门口走去。 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门口一闪而过,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林炫知道那是他哥哥林煜。 一炷香过后童童回来了,他在林炫对面坐定,脸上挂着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如何?” “殿下成年礼成后,即可出使罗斯。” 林炫感觉自己虽然推倒了挡在他眼前的一面墙,但墙的另一面是什么,他却茫然无知。 “我也会同去。”童童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像一个期待出去玩的稚童。 林炫这才想起大名鼎鼎的童童学士也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不禁粲然一笑。虽然他还不知道在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但无论多远的路、多高的山,只要他心存向往,便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童童从桌上拿起一只橘子说道,“世人都说它苦,却不知它比香甜可口的橘子更加珍贵。” 林炫知道童童又在故意卖关子,于是像往常一样等着他说下去。 “这橘子名为天枳,是一种极其稀有的药材。世人碌碌,只知其苦,不知其妙。就算我将它种于路边,他们也不屑于采摘。但懂得它好处的人,将它与雪莲一同入药,却可起到起死回生之效。” “想不到我无心摘来的橘子,竟是你种下的。”林炫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你可是说,你我既是苦橘,也是天枳,更是彼此的知遇之人?” “殿下作何解释皆可。”童童轻轻一笑,“我只等春来黄花盖野田,此去白马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