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长雪走出天义门,手里拿着他meimei的死讯。 金州地处极北之地,就连最紧急的政令传达到这里也要比其他地区多上两天。但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办法,尤其是这样的大消息。 子衿真如诏书上所说坠崖而死?他们父母知道了这件事是否会悲伤过度?镇北军如果得到这个消息会有多少人举兵谋反? 沐长雪把手中的信塞入怀中。虽然他心痛得快要裂开,但在人前,他依然保持着平时的从容淡定。他一跃上马,向云台寺疾驰而去。 云台寺是金州最大的寺院,因为住持古二法师修为高深,带领上千僧众广结善缘,所以云台寺的声誉远播天下,不少人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许愿还愿。但沐长雪此去不是为了求神拜佛,而是为了做一个决定。 “请通报古二法师,沐长雪来访。” 小和尚行了个礼,前去通报。 不一会儿,古二法师来了。他面容安详如旧,虽然据说他年纪已七十有余,但和初见时相比似乎没什么变化。他在听到沐子衿坠崖的消息后,没有丝毫惊讶。“若想了解实情真相,沐施主不妨陪我在这里等一个人。” “谁?” “此事因此人而起,也将因此人而终。” 沐长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没时间猜什么机锋,但他现在还不能离开。此刻的他如若走出大门,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莫不如先留在寺里冷静一下。 几个时辰过去,随着夜色渐深,沐长雪心里越来越焦急。不是他没耐心继续等待,而是宣告皇后去世的正式诏书可能会在午夜到达金州。如果那时他不在镇北将军府里,他根本不敢想将会发生什么。 “大师,那人今夜是否真的会来?”沐长雪心急如焚,“如果我不能等到他现身之时,能否请您代为传递消息?” “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古二说罢,转身离去。 沐长雪强迫自己重新坐下,一边在心中估算着公文可能抵达的时间,一边期盼信使因为什么事情稍稍耽搁一会儿。 度日如年一般,他又熬过了半个时辰,虽然距离预计的最早送达时间还有一个时辰。但为了稳妥起见,沐长雪还是决定即刻启程赶回将军府。 月落乌啼,彼岸花沙沙作响。一个黑衣人从房檐飘然而下,落在院中。 沐长雪虽非江湖人,但自幼习武的他一看便知此人轻功了得。不仅如此,此人落地的身法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黑衣人朝沐长雪径直走来。 “来者何人?” 黑衣人扯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气质不凡的面孔。 沐长雪并非不知此人是谁,但还是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黑衣人停在原地,答道:“一位故友。” 沐长雪本来沉静如水的脸上霎时写满杀意。只一刹那,他就到了那人近前,刀锋直抵对方喉咙。他强抑住杀人的冲动,问道:“她在哪?” “她还活着。” 像是一根紧绷的弦突然垮掉,沐长雪手上一松,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但她如今不在宫中。” 沐长雪头脑终于冷静下来,他深深一揖道,“臣唐突了,望陛下见谅。” “平身。”煜帝走到沐长雪面前,扶他起身,“我派人检查了坠落崖底的西域宝马,并不是她当日所骑的那匹。” 他看着沐长雪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子衿没有死。” 煜帝的个头比三年前更高了,气度也非昔日能比,但他眼底清澈的少年气却还跟那时一样。直到此刻,沐长雪才相信林煜并非以一国之主的身份前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前几日吵了一架,之后她就扮成太监溜出宫了。”平时不见喜怒的林煜此刻眉头皱成了一团,“有人借此机会伪造了她遇难的假象。经龙卫调查,宫中有人想加害于她,在我把这些人连根拔除之前,还不能让她冒险回来。好在那些人应该只是想把她从皇后之位上拉下来,才在匆忙之中伪造了她坠崖的证据。” “那子衿现在何处?” “我的人跟着她到了洛阳,她在那里消失了,现在没人知道她在哪。为今之计,只有让她继续留在暗处才是最安全的。” “若是她回金州呢?” 林煜眼中寒光一闪。 沐长雪直视着林煜,在这个问题上他绝不会退让,“沐皇后死了,无法复生,但她还活着。我不会让她像我们的祖父一样,为大局牺牲。” “我不会让她有事。” 沐长雪松了口气,但他想起另一件事,“另外,如果她想为自己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作为兄长,我不会阻拦。” 林煜低下头,沐长雪第一次见这位天下之主流露出了悲愁。不必说煜帝登基后不输先帝的威严,哪怕当年他身为少年太子微服出巡时,举手投足间也难掩尊贵。然而此刻的他却仿佛成了一个普通人,因为可能失去一样宝贵的东西而倍感失落。虽然沐长雪理解他的心情,但有些话他不得不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林煜抢在他前面开了口,“你今天是从天义门岳门主那里率先得到消息的吧?” “是。” “我没有权利左右她的人生。这个道理我早该明白,却到现在才懂。”林煜自嘲似的一笑,“如果是她的决定,我不会干涉。” “谢陛下。” “我今天来这里还有一个目的。”林煜转过身来,恢复了帝王的威仪,“虽然眼下还不能确定,但我怀疑这件事背后可能有金州反叛势力参与。如果让他们得偿夙愿,如今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将一去不返,无论是中原、北地,还是西域,必将战火重燃、生灵涂炭。” 煜帝走到沐长雪面前,“所以,我希望沐家能做到自己该做的事。我需要你在皇后死讯公布之后再找时机把真相告知沐大人和夫人,并让他们伺机找出金州的反叛势力。” 沐长雪抬头直视皇帝的眼睛,强忍着心中的怒火,“之所以现在不能说,是想让我们一家把戏演好引蛇出洞?” “我知道这不容易,但若想让此事彻底平息,这是唯一的办法。” 沐长雪想到他父母听到子衿的死讯后痛不欲生的样子,不禁心如刀割。但如果不找出这件事背后的始作俑者,金州的百姓和他的家人迟早会被卷入战争的漩涡。 沉吟片刻后,沐长雪点头应允。 “她比我更讨厌乱世。”林煜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其实就算你去做皇帝我也无所谓,但既然她喜欢安宁的世道,我就守这样一个天下给她。” 沐长雪听不出皇帝陛下是否在开玩笑,一时间愣在当场。 林煜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 原来他在说笑,沐长雪长舒一口气。他这才记起,以前这位“林公子”跟meimei一样爱捉弄人。 现如今,他已有三年没见过子衿,不知她又长高了没有,过得是否开心。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她这三年竟生活在一个暗流涌动的地方,或者,他只是不愿去想。 当年为了“林公子”,子衿宁愿放弃自己走遍大漠雪山、看尽山川湖海的梦想,选择跟他回到那个华贵至极的牢笼。那时候,他可曾好好劝过她?他对自己说,既然他们二人情投意合,那他便没有理由阻拦。但他有没有,哪怕一刹那,因为她嫁入皇家之事安抚了金州复国派而松一口气? “住持让我把这封信交给施主。”一个小和尚把一个信封交到林煜手里。 林煜打开信封,抽出像是从某本经书上撕下的一页纸,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图案,既像是一个符咒,也像是某种文字。 “阿沙牟挲,是梵语‘希望’的意思。”林煜问小和尚,“是老和尚写给我的?” 小和尚摇头,“是住持从一本《心经》上撕下来的。” 林煜盯着那张纸,仿佛立地成佛一般定在了原地。 沐长雪见小和尚迟迟没有离去,低头问他,“古二法师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哦,对了。”小和尚恍然大悟,“住持说:‘玄鸟雌雄俱,空即翔天隅’。他叫二位施主莫要过于担心,担心除了伤身之外,没有别的用。”说罢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沐长雪和林煜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林煜转身走回夜色深处,沐长雪对着他的背影默默一揖。 “还有,你叫岳当空省省吧。”林煜突然停步,转回头来,“哪怕要再追她一千遍,也还是我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