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淅沥沥连下了三天,天灰蒙蒙的一片,地上到处湿漉漉的,汴梁城笼罩在一片慵懒的薄雾之中。 快到中午时分,胡家巷张家大院门口的屋檐下,十八岁的银匠龚美,正裹着破旧的黑麻外衣,蜷缩在左边的石墩子上打盹,独轮工具车静静地停在门楼下。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青衣男子悄无声息地在他的车前停下,轻轻地敲了几下车板,一柄姜黄色的雨伞将他的面目遮得严严实实。 又白又瘦的龚美马上来了精神,抬眼看时,那人已经收了雨伞,到了面前:原来是一个精廋的男子,有神的双眼透着股敦厚。 他冲龚美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小哥,你看打个凤凰银钗够吗?” 龚美拿眼瞄了一下,应道:“用不了,还能剩下不少。” 青衣人倒是爽快:“剩多少都算你的工钱,行吗?” 龚美点点头,心中暗喜:可算是遇到了贵人,这半天没白熬,当下手脚麻利地开始干活。 青衣人看着他忙活,随便和他拉着话,自然就说到龚美的四川口音,龚美回答说自己刚来汴梁,家乡话自是难改。 青衣人接着谈及现在生意难做,龚美有了共鸣,直抱怨自己的手艺比别人并不差,但由于没有钱开门面,只好流动揽客,再加上不是本地口音,自然没人相信,所以生意清淡,赚的钱仅够租房和糊口而已。 青衣人故作随意地扯起了话题:“你可听说汴河边上一位摇拨鼓的女子,说起来你们还是同一地方人,那小曲唱得无人能及。不知道你可否认识?” 龚美马上一脸自豪:“怎么不认识?那可是我的浑家!” 青衣人心里一惊:原来那刘娥竟然已婚!那她为何还要向襄王隐瞒?是怕这龚美地位低下惹人笑话,还是也对襄王一见钟情?又一想:是了!那襄王风度翩翩,又带着跟班,谁都会感觉他绝非常人。看起来以后再伴着襄王出宫玩耍,可要再三小心,免得别人看出端倪! 此时,整块银子已经被融化了大半,龚美将剩下的放在凉水里,蘸了蘸,揣入怀中。然后,将正在沸腾的银水注入一个凤凰头钗模子中,合上盖子,拿抹布擦干了双手,对那人说道:“稍等片刻就好。” 青衣人看他忙完,就接了刚才的话题羡慕地说:“小哥好福气,你家娘子一看就面带富贵,非同常人可比!” 龚美却叹了口气:“这倒不假。她家祖上是大将军,算是大户人家,可惜我这水浅,家境贫寒,来到京城本想有所改观,谁料生计艰难,害得她抛头露面,终归惹人闲话。” 青衣人听了,许久没有言语。 青衣人正是张耆。 原来,自几回与刘娥相处以后,襄王赵元侃竟然寝食难安,一直萎靡不振,活脱脱变了个人似的。张耆和王世忠无论想什么办法,欲讨他开心,但没有任何作用。 今日上午,元侃站在门口,呆呆地对着一地残梅发愣。前些天还是满树繁花,开得热热闹闹,引来蜂蝶起舞,现在却成了满地殷红,一片凄凉,怎不叫人心生悲情? 命运难测,世事无常,非一己之力所能把握;但如能找个知心的女子沉醉爱河,相伴一生,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幸事 他决心即下,马上吩咐张耆:速去青羊巷找到刘娥的表哥,打探刘娥那日所言是否有假;如是实情,只要刘娥进宫,多少银两尽管应下。 现在,一切查清,张耆却陷入两难的境地:刘娥已婚,如果据实回禀,襄王岂不失望之极?那可真的是生生要了他的命!这些年来,襄王何曾多看过见过其他女子一眼?这次看得出他对刘娥可是用情之极。但如果隐瞒实情,自己岂不有欺主之罪?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 “客官,请你过目!”龚美把打好的银钗递到面前,栩栩如生一只凤凰像是要展翅欲飞,张耆哪有心思欣赏?情急之下干脆一咬牙对龚美说:“小哥,你想不想有个门面铺子?” 龚美忙不迭地接话:“谁人不想?可是难不成天上真会掉下馅饼” 既然已经到了此时,张耆也就豁出去了:“我是王府中人,我家小王爷看中了你家娘子,只要你成全,天上就会掉下馅饼!” 龚美一下子愣在那里,眼睛一动不动盯了张耆看,像是在问:“这是真的?” “一点不假!”张耆干脆说得明白:“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不但门面,银子也有,甚至将来捞个一官半职,也不在话下!” 龚美心想:自从娶了这娘子,身边总少不了几个苍蝇一样的男人对她垂涎三尺,自己跟着凭空生了不少腌臜气,是故才带着她离开家乡,不远千里到京城讨生活。有了在四川的闲气,来这里后,对外以表兄妹相称,没想到还是不顺。如今,竟有人公然上门,莫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自己也趁机落下门面和银两来,有了钱,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况且,在汴京这地界,随便一个临街门面不得百八十两银子? “你要我怎么做”龚美怯怯地问道。 张耆看他动了心,就嘱咐道:“你家娘子对我家主人言,她未曾婚配,你是他的表哥,这个你要记牢;你还要从此远离,免生事端。” “这个自然,来此处时就怕再生闲气,所以表兄妹相称。唉!她是富贵命,我却是一穷布衣,早知道留不住她。她既有此心,我也强求不得!” 张耆点点头:“难得你如此想得开。今天你就回去同她商量,明日午时我仍在此处等你!” 龚美称是,张耆于是拿了雨伞打着,快步而去,连打好的银钗也没有拿,只留龚美木然站着,发了好大一会呆。 街上冷冷清清没有一个行人,再加心中有事,龚美干脆推了独轮车回家,一路上都在想着,自己该如何向娘子开口。 狭小的木屋内,刘娥正在练舞,口中还念着节拍。几日接连下雨,她没有去唱鼓书。见龚美回来,忙停下道了万福,侍候龚美坐下,口中直说这些日子攒了些钱,等天一放晴就去换床被褥,再置办些家什。 龚美心中有事,哪里听得她说些什么,只顾自己皱着眉头。 刘娥看他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赶忙询问。龚美心实,藏不住事,便吞吞吐吐把张耆来找自己的事说了,刘娥听完,一下子怔住了。 那“公子”一看就不同凡响,不是官宦就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回来后偶尔还会想起他那风度翩翩的模样,心头不免动了几下。但终归身份相差太大,自己又是有夫之妇,不敢有什么出格的想法。没想到他竟是皇室之后,还对自己情深义重,念念不忘,找人上门说合,自己该如何选择?嫁与龚美,本就迫于无奈,少不更事的她只能听从命运安排,但如今真要分开,一时之间却又难以取舍,毕竟两人在一起好歹已经有了几年时间。 龚美看刘娥默不作声,反倒劝起她来:“你我之间本就相差甚远,如今有贵人助你,我不阻拦,只求日后发达时,不要忘了我就是。” 他话虽如此,却已不由落下泪来,刘娥也是内心悲切。 思虑了半天,最后两人商定,按照张耆吩咐,以后兄妹相称。 刘娥熬了两碗稀粥,又出门到街上“王记烧饼铺”买了两个烧饼、“张老拐小吃店”买了两截白场、半只蜜鸭,回来时打了两斤水酒,这也是两人在一起以来最奢侈的一顿晚饭。 两人边喝着酒,边说着老家时的往事,不知不觉中,龚美已烂醉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