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保国甚是倒霉,每回遇见朔方十囚,都会被人打晕。他昏睡在冰冷的泥地上,周围人来人往,没人留意他。一个小贩觉着他躺在路上碍事,将他拖到了墙角。 欧也百般无聊,在街上闲逛,瞧见躺在墙角人事不省的牛保国,还以为是喝醉了,上前推了推他,学着巡街捕役的口吻说道:“酒徒,不能少喝点吗,回家去睡。 欧也这么推了几下,牛保国的衣袖里滚落出一个锦囊。他心中一动,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留意晕倒在地的牛保国,便悄悄挨了过去,蹲在这人身旁,捡起锦囊。 他攥在手中掂了掂,沉甸甸的,心想,这锦囊是用上好的锦缎缝制的,里面的物件不大,有些分量;再看看牛保国的衣着,怎么也像是一个有点身份的人。他觉着用这么的好锦囊包裹,那里面应该就是很贵重的物件,于是迫不及待掏出来瞧瞧。 他捏在手里,感觉到金属的阴凉和厚实,便急切地张开手掌。那是个黑黢黢的做成走兽模样的半片物件,有表面嵌有文字,虽然在阳光照射下也闪烁出星星点点的金光,却不是期待中的金锭。 欧也不识字,不知这为何物,颇是失望,站起身,将那兽样物件和锦囊扔还牛保国身边。才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回过身,盯着地上的兽样物件和锦囊,忽而戏谑一笑,上前捡起,将那兽样物件揣进怀里,嘟囔道:“这东西像是铜做的,兴许能换几文钱。”便一溜烟的跑了。 夜深风凉,牛保国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着一个墙角下,环顾四周,杳无一人。他慢慢坐起,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竭力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依稀记得是被人砸了一下。这时觉着后脑勺一阵一阵的疼痛,摸了一下,手指沾上些黏糊糊的血渍。他嘶咝倒吸了口凉气,神智倒也渐渐清醒了,忽而心下一沉,慌忙将手伸进衣袖,摸索了一会,神情失落,两眼发呆盯着脚前。 他一直坐到天亮,才长叹一声,起身出城。路上,听到有人说今日是朔方十囚归案日,要去廷尉府看热闹。“朔方十囚”,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兀自微微一笑。 数十年后,有人在终南山遇见一位老者,鹤发童颜,自诩已已逾百岁,问其长寿之道,对曰,清心寡欲。知乎者言,此翁乃随意五连掌创始者,姓牛名保国。 · 九月十五,旧历望日。天色微明,秋宅沉浸在寂静中。 秋仟躺在席榻上,双手枕在脑后,两眼盯着屋顶发呆。庞萌让他们自行去廷尉府归案,所以早早来到了长安。一开始,他并未将廷尉候审当回事,然而,这些天来父亲以及石敢先、曹掌柜替他担忧为他奔走,让他心有所悟。随着归案日的临近,他的心绪也越发纷乱 “说我偷盗军械,这罪名搞得不好要杀头的。我是不是应该偷偷跑回益州,这样就可以保住性命了。”这个想法前几天就出现,在他脑海里久久萦绕。 “不行,我是冤枉的,这么走,不但坐实了罪名,还会连累亲人。若真的被冤获罪,也是对我过往放纵任性的惩罚。”他又自己反驳这个念头。 “可是,我若获罪,就见不到夏奈尔了。”想到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他心头涌起一股暖意,嘴角也挂上笑意。 他思前想后,心情也是跌宕起伏。这几日,他似乎成熟了许多。一个富家子弟,以前一味任性,何曾知晓世间百态,然而,这半个月来,看尽了人情冷暖、爱恨、聚散和成败,感触良多。 一缕稀薄的晨光透过窗棂落在枕边,秋仟轻叹一声,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早上的空气很清凉,还带着露水的味道。他仰面深深吸了一口,双手平举搭成环,左右一晃一晃活动开身子,待侧转身去,蓦然发现自己父亲、石敢先、曹掌柜以及夏奈尔、来弟等众人都坐在前堂,似乎一宿没睡,齐齐注视着他。 秋仟知道他们都是为他担心,心中感动,揉了揉眼睛,故作轻松笑道:“你们这么早就起来了啦,可是怕我耽误了时辰,连累到你们啊。” 夏奈尔瞅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哀怨,嗔道:“你就不会好好说话吗,大家都是担心你。” 秋仟闻言一怔,呵呵笑了几声掩饰窘态:“玩笑,玩笑而已。” 秋翁皱了皱眉,道:“什么时辰了,还这么没正经的。” 曹掌柜叹了一口气:“你也别说他了,待会去了廷尉府,也不知是何结果。” 来弟瞧瞧秋仟,又瞧瞧秋翁,迟疑了片刻,吞吞吐吐说道:“我昨日去了丞相府,央求夫人与丞相说说,秋仟是冤枉的。” 秋翁惊讶地注视着这个才来没几天的小姑娘,心中感激,道:“来弟有心了。不过,廷尉决案,丞相也不能干涉的。” “夫人也是这般说的。”来弟低声嘟囔道,颇为泄气。 曹掌柜安慰道:“朔方十囚,满城尽知,都说归案之日,天子会下诏赦免。” 石敢先和夏奈尔听到这话频频点头。石敢先道:“我也听人这般说的。不过——”说到这里突然住口,瞅了秋翁一眼。 秋翁这些日子在家研读汉律,又咨询了一些通晓律令的朋友,都说秋仟被军士指控偷盗军械,是为重罪。而且这事并无旁证,秋仟又无法自证清白,所以很可能被定罪。当然,最好的结果就是天子大赦。 “秋家几世清白,恐怕要被这小子给毁了。”他正想着这事,听到石敢先说“不过”,心中咯噔一下,赶忙问道:“不过什么?” 石敢先迟疑片刻,才说道:“我听说,若是朔方十囚都能按期归案,皇帝高兴了,也许就会下诏赦免。不过,不过如果有人误期没有归案,那么就会被视作负罪逃匿,十人连坐,皇帝也保不了他们。” 秋翁听他这么一说,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曹掌柜道:“你别吓唬他们,谁敢负罪逃匿啊。” 石敢先神情尴尬,也随声附和道:“是的,是的,不会有人逃匿的。” 秋仟吓了一跳,暗忖,“我刚才就是想逃匿来的。” 他心情烦闷,一个人来到院子里,发现夏奈尔也在院子里,蹲在烧窑前摆弄什么东西,便慢慢踱了过去,走近了才看清原来夏奈尔正捏着一抔湿润的陶土。 秋仟挨在边上蹲下,轻声道:“我待会就要去廷尉府了,也不知是什么结果。你会想我吗?” 夏奈儿呡着嘴摇摇头,只顾捏手里的陶土。秋仟有些失望,垂着头道:“我会想你的。” 夏奈儿没有搭话,将这一堆陶土分作两半,一会儿捏了一个男孩,而后又捏了一个女孩,两个小泥人活灵活现。 “哦,迈嘎。”秋仟情不自禁叫道。 “什么意思?”夏奈尔一脸懵懂,继而愠怒,狠狠盯着秋仟。 “不知道。”秋仟顺口答道。他马上发现小姑娘愤怒地瞪着他,赶紧分辩道:“这不是坏话。我是听到一个大秦商人这么说的。阿翁拿给他看我们商肆里的绸缎、漆器、铜灯,他就这般不停的叫。是赞叹,赞叹的意思。” “你没诳我。” “没有,没有。诳我阿翁也不敢诳你。” 夏奈儿呡嘴一笑,嗔道:“谁也不许诳。” 秋仟这才松了一口气,端详着两个小泥人,突然惊喜地叫道:“很像你和我哎。” 夏奈儿瞥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又将两个泥塑小人捏成一团。秋仟懵了,也没来得及阻止,眼见两个小泥人又成了一团湿泥,不禁惋惜叹气。 夏奈儿像是没看到他,自顾自忙乎,只是不经意间,洁白的脸颊蓦地泛起一层酡红。她再捏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秋仟起先还不明白,呆呆看着,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他生怕夏奈儿又将塑像毁了,伸手将女孩像抢了过来,护在怀里,清澈的双眸凝视着夏奈儿,良久才说道:“我会把她揣在怀里,用我的心温暖她。” 夏奈儿哼了一声:“我才不会这样呐,我就把他放在搁板上。”转过脸去,噙着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溢出眼眶,淌满脸颊。 曹掌柜发现秋仟一人去了后院,不免有些担心,唤过石敢先一起去后院瞧瞧,见到这一幕,不禁感慨:“这就是世人所说的暖男和痴女,对吧。”他回过身,发现石敢先装作抬头看天,脸上却是忍不住的笑意。 曹掌柜也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问道:“什么时辰了?” 石敢先笑意一下子没了,沉下脸:“你怎么这般煞风景啊。” 秋翁这时正好过来,闻言神情黯然,道:“也该收拾一下出发了,可不能误了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