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亲族聚庆的日子,他们家愈来愈热闹,回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不时回想起曾经我们家也有过很热火的时候,如今落得孑然一身,在清池前形单影只,难免黯然神伤。 有乐似乎觉察到了我的怅失之情,生怕我自感被冷落,就瞅隙儿带我出来,一起溜去山坡那边躺下来看风起云过。 平时有很多话的他,今次却没话儿了,就这样平平静静的陪我仰卧在草地上。 刚爬上山坡的时候,看天还是晴空白云,就在我和他各自想心事的时候,没留神儿就浮现出乌云欲雨的阴霾。 走下山坡的时候,有乐指着斜麓一处青翠葱碧的方向说:“那边有很好看的山茶花,我小时候爱去采摘回家种植在庭院里,却总也种不好。其中最难种回家里的一个品种形态就像那天我给你戴的冠帽,虽然我很喜爱,却怎么也照料不好它……” 说到惆怅处,叹了口气,想起个事儿,忙从衣袋里摸出一物,一边用手弄,一边凑过来给我戴头上,说:“这是我给你好不容易找到的长发套,很像真的,而且可以改变几种发型噢。”随即后退几步,端详道:“你戴上很好看!” 称赞过后,又伸手来弄头发,口中说道:“可以弄辫子,就像你小时候许多垂辫那种也行。不过我觉得双辫往左右两边一分也很好看,或者盘髻,要不就扎马尾巴一根?咦,怎么哪个发型你都很美啊,难道因为你的眉毛好看?你从来没剃过眉吗?”我摇头,垂睫抿嘴说:“我从不刮眉呀,也不修它。任其自长,是不是很像男孩儿?” “有英气,”有乐眯起眼打量道,“并且使你显得与众不同。” 我听他赞赏,料想脸上已不由得微泛红晕,随即心头一痛,又情不自禁想起了亡夫,昔日忠重一向纵着我,由着我自在,曾说便是出于唯有欣赏之意。我避开有乐似亦同样满含欣赏的眼光,望向别处,听见他在那儿说:“还有你的嘴唇也很好看,尤其是下边那片红唇总有点呶出来的意思,真是太美丽动人了!难怪我们家那些人夸个没完……” 我蹙眉望见有个落魄文士模样的家伙撑着一根棒子往山簏这边走近,便在我感觉有乐似更凑近几分的时候,那文士模样的家伙远远先叫唤:“有乐,在这儿泡妞啊?我看你老婆往这边过来了,还不赶快藏起来?” 有乐一听,拉着我忙要往草里蹲下,随即反应过来,啧然道:“我老婆还在大草城那边呢,我跟她又不是很熟,谁会叫她过来?”其实何止不是很熟,我听他姐透露,他跟老婆没话说,也几乎不见面。见了面也没话说,因为这亲本来就订得很尴尬,既不合有乐的意思,也不对他妻子的心意。那时候很多出于某种意图的家族联姻都不幸福,他就是一例。尤其是他妻子的兄弟从前还爱欺负他,小时候他到那边摸鱼挨打之际,他老婆就站在她兄弟旁边看得开心,甚至还帮着抽他。终于有乐他哥狂怒地发出战争威胁,迫使那家及早投降,送上女儿,主动提出亲事。不过有乐他姐说,成亲那天,他老婆夜里咬他受伤不轻,迫使小丈夫哭着离开,没敢再回屋一起睡。 “反正不是我叫她过来的,”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一边往我们藏身所在摸索而行,一边说。“她一定要过来这边跟你一起睡,那又有什么办法?毕竟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你跑不掉。对了,我来的时候已经给你预备了些医疗咬伤之药,不是很多,你省点用啊。” 有乐从草里探出脑袋,认出那厮模样,尴尬之余,不由奇道:“咦,赖乡?你怎么没宅在家里,终于舍得离乡出来跑,不赖在乡下啦?”那厮蔫着脸摇头自笑:“你仍是这个德性,看来不被老婆多咬几下,你还不会乖。我什么时候赖在家乡啦?我自幼便跟随蒲生他们家南征北战,武名极盛,‘季通’这个名字谁不知道?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为赖家之人啦?” 有乐转头问我:“你有没听说过‘季通’这个响当当的大名?”见我茫然摇头,他又笑问:“横山季通呢?横山这么有名,你不应该没听说过。当年西夏李元昊就是在横山这个地方打出了旗号,然后范仲庵他……”我不好意思地抿嘴笑道:“这方面我就只听说过范仲‘庵’。”有乐懊恼道:“庵你的头!” 适才似乎还相距甚远,不意一抬眸间,那文士模样之人转眼已至跟前,肩披一件旧褂子,往草丛里朝我俯面而觑,笑眯眯的说道:“别听他扯,叫我‘喜内’就行。或者‘季通’甚至‘季秋堂’都行,尽量不要叫我‘赖乡’。”我不由纳闷道:“你到底叫什么啊?” “赖乡,”有乐从草里立起身问,“你怎么也来了?” 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瞪他一眼,才哼了声朝我说:“听说你哥要派你去打仗,大家都觉得你太没经验,猴子找我来帮帮你。咦,这女孩儿你的?看她模样似乎怀双胞胎呀,你行哦!一下得俩孩子,这还不赶快张罗去……”我不由惊奇道:“你在跟我说话吗?你怎么会看出来这些的……” “葡萄胎他都能看出来,何况双胞胎?”有乐在旁不禁捧腹而笑,“早听说他mama家世代是替人接生的,这个传闻果然非虚!看来天赋某种异禀这门绝活儿也传承到他身上了,你是要来帮我接生她小孩吗?我打仗有宗三郎就够了,何须大家为我cao心还派你这妇产大夫来帮忙……” “宗三郎不行吧?”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朝我微笑而觑,虽然没什么须也捻须道,“你那宗三郎只会种东西,什么流派?我看他纯属种田流。何况要打那么大的仗,你麾下单只他宗三郎一个怎么够?你当是带个兵去玩儿吗?对了,小姑娘,他去打仗你别跟着,乖乖留在家里生小孩,并且尽量远离他老婆,免得这边也打起来,影响到你肚子里的小胎儿就不好。” 我感到太惊讶了,这也难怪。我怀孕的模样都还不明显,这家伙怎么看出来的?从那天起,我就觉得这家伙眼贼。许多事情都逃不过他那双总是眯起来笑觑之眼。 有乐当时听了只顾不安的问道:“不是说只须帮着信忠收拾下残局吗?怎么你又说要打大仗?假如是大战,就只你们两个帮我也不够送人头啊……” 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眯起眼瞅着我,微笑道:“那自然是不够送的。于是你老婆闻讯就让她家兄弟们也跟随前来帮你打仗,她亲自带上娘家人马,给你凑集了约计三五百兵。加上我给你带来的二百三十七名久经沙场的老兵,还有宗三郎替你张罗的三百六十人,以及你几个哥哥jiejie凑给你的两千人,信雄派给你六十个弓箭手,信孝给的三十五个斥候兵,以及泷川调派一百名火枪兵,光秀的四十个铁炮手,长秀的一百七十三个筑砦士卒,另外猴子再借给你六百兵,利家向权六借给你三百骑,我估计也差不多可以了。” 有乐听得不安的问:“搞这么大阵仗啊?我老婆也要跟去打仗吗?”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眯眼瞅着我,摇头道:“哪的话?她是给你送兵来,连她自家兄弟们也全送来给你卖命了,毕竟是老婆。她来是为了要跟你睡,娘家让她在你出阵前先来相陪。你哥说,为家族出力这份心意难得,出阵之前,你无论如何须要满足她,尤其是让她怀孕,给你家多生儿子。对了,你记住要预先把这姑娘跟你老婆分开,不要放在同一个地方,省得后院起火。你知道你老婆她那个性子,委实不好惹。看在你哥的面上,也要让着她。” 有乐郁闷道:“她全家兄弟都来了吗?那是帮我上战场打敌人,还是上战场打我来着……”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眯着眼瞅我,微笑道:“没事,有我在帮你把握将令,他们不敢不听你。况且今时不同往昔,大家都长大了嘛,再说如今谁还敢得罪你哥?我看今后没人再敢招惹你们家兄弟了……对了,姑娘,我越瞅越觉得你眉眼很像那个谁的风范,你认不认识甲州那个谁?” 我都被他瞅到不好意思了,不由蹙眉道:“谁呀?”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眯了眼端详道:“不过……我还是觉得更像东海那个谁。你肚里小孩是不是甲州的?”我惊愕道:“你怎么知道我肚里小孩是混哪里的?” “我有一个经验,”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眯缝着眼说,“看人这方面向来很准。这个经验表明呢,一对配偶或者有情爱关系的男女,只要细加观察,就会发现他们的模样会越来越随时间以及关系的亲密程度变得许多地方趋向于彼此相似起来,不过我看你和有乐之间没什么近似之处,可以说丝毫没有。这就让人奇怪了,你到底怀着谁的小孩?” “你是谁不重要,你怀的是谁的小孩才重要。”就在我最郁闷的时候,一个没有眉毛的黑嘴小姑娘从园林里倘徉过来,穿扮花花绿绿,却也掩不住微微隆起的腹部。这小姑娘脚步细碎地踅到我身后不远处,见我转头愕望,她浅浅微笑说,“女人的身份其实不重要,腹中这孩子是谁家的才是他们关心的要紧事情。” 我坐在清池边,若有所思地伸着脚泡在水里玩儿,蹙眉道:“真是这样子的吗?” 那小姑娘慢悠悠地踱了过来,立在池畔发一会儿愣,才说:“我觉得就是这样子的。”随即瞥一眼我的右边足踝,露齿一笑,缓缓地蹲下来,伸嘴到我耳边说:“你这脚环我也有。”随即在我愕望的眼光中,捋裙褪袜伸足入水,展露她左边脚踝戴的一个同样款式的饰物,其实是条很细的暗金色链子。我凝目觑看,觉得其形状跟我这条简直一般无异,都有着佛门某样符号。我不由奇道:“咦,还真是哦!你这条哪弄的?” 她伸嘴到我耳边小声说:“跟你的来历一样。”随即摸了摸自己微隆之腹,面泛幸福红晕,低顰浅笑说:“但是这里边的就不一样了。” 我闻言心下暗感不安:“可我这条是信玄老婆亲手做来赠送给我做生日礼物的……”不意身份在此被识破,兀自惊疑不定之时,听见那黑嘴小姑娘抚腹在旁说:“跟你不一样,我怀了他们家的孩子。于是我本来是谁就不重要了,虽然他们表面上还是讳莫如深,不过自从有了他的骨rou,我本来的身份似乎在他们眼里就完全不要紧了。你呢?” 我摇摇头,伸手去水里挠了挠脚,心情徬徨的道:“你说呢?”那黑嘴小姑娘转面瞧了瞧我的样子,微笑道:“信忠还没回来,他好忙的。不过昨天玄以送来一封密信,被我闲着没事打开看,说是有个我们家的媳妇跑进他们家里来了。密信是三河那边捎来的,我就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我吃惊道:“哎呀,都跑这么远了,三河这帮家伙又来毁我?”随即不安地瞥看她神色,蹙眉道:“你偷拆他的信不好交代吧?”那黑嘴小姑娘挨近我坐,微笑道:“不要紧的,我都有他小孩了还能拿我怎么样?况且我从小早便学会拆信偷看了。出嫁之前就专门有人教会的绝招啊,还有偷听、尾行,以及察言观色,诸如此类等等。他们家那个五德也会啊……” 看她这个样子,我莫名的有点担心,下意识地说:“不如还是跟我一起逃走吧?”黑嘴小姑娘摇头道:“才不逃走呢!反而要成为他们家的主人。你想呵,等我小孩出生,如果是男孩儿,就会有望成为继嗣,要知道这是嫡长男啊!将来继承他们家,为我们拿下他们辛苦打来的江山,这有多让我父亲在天之灵欣慰哦!” 目送她一边悠悠的低哼小曲儿,一边轻手抚摸着肚子,闲步踯躅着走回她居住的那片庭园的身影,我心下寻思这小姑娘留下的一句话:“其实他们不很在乎我们原本是谁家的女人来着,他们最关心的还是我们肚子里怀的是谁家骨rou。”随即又想到那个名叫季通的人仿佛真能洞悉一切的犀利眼光,我越想越惴然不安,起身之时,逃意已决。 穿过一片绿荫,只见阿市坐在池边的小亭子里,停下手上的针线活儿,抬眸朝我投来若含询意的目光。我怀着歉意说道:“刚才我出去了一趟,没来陪伴三位小姐。她们这会儿在不在里边呢?”阿市笑眯眯的转眸回觑她们母女居住的院落,说道:“她们今儿没在家,小孩子们都一起相约去宗社后边的大院看人玩烟花放鞭炮。你怎么不在那边看烟花?” 我摇了摇头,到她身边坐着,看她织东西。过了一会儿,阿市问道:“是不是听说他正室要来了,为此不开心?”我连忙摇头说:“没有啊。不是因为这个。”阿市织着东西说:“你给的那些小东西里边,尤其那个剃度刀我很喜欢,今早用它分剥布匹格外顺手。我就留下了啊!”我点了点头,伸手帮着绕线,眼不时望向那黑嘴小姑娘走去的方向,心里好生放不下,迳自寻思:“她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万一拆信偷看之事被发现了呢?我要不要再去求她一起逃走?” 阿市看见我不时望向那边,她便也顺着我的眼光转觑,隐约见到有个花花绿绿的小姑娘走进了院子。阿市回眸觑看我的神色,似乎猜想到了什么,迟疑了片刻,才低叹道:“即使是像松姬那样身份的姑娘在这儿,倘若怀上信忠的骨rou,命运这便不同了。然而你以为松姬真有这般福气么?”我转面瞅着她,看出目中哀伤之情,想问又不知该怎么出口。阿市瞧见我嘴唇欲噏又合的样子,提袖拭泪,说道:“你知道,我是他父亲的亲meimei,当初哥哥为了拉拢小谷城,把我嫁过去,还为他打探事情。后来他跟我夫家闹翻,攻陷小谷城那天,不但逼死了我丈夫,还下令杀害了我儿子。即使我是他meimei,却视我儿子为他仇敌的骨rou,在这残酷的世道,只要没怀上敌人骨rou,女孩儿可以留下不杀,男丁却是一定不能放过。他们说,这叫斩草除根,决不养虎遗患。” 我听了也自伤感,想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不禁陪她垂泪一会儿,就在郁闷中我假发掉地了,匆忙伸手捡起来戴回头上,正自乱弄,却怎么也不妥贴,一会儿歪了,一会儿反了。阿市瞅着我的样子,忍不住破涕为笑,眼含回忆之情的说道:“要是我儿子还活着,看见你这样儿的小姑娘一定很喜欢。有时候我觉得你应该更对他口味。”我弄着头发,呶嘴道:“怎么说啊?” 阿市搁下针线,伸手来帮我弄头发,笑道:“头套应该这样戴才不容易掉落。”见我喜欢她弄的样式,就细心的给我编扎辫子,口中说道:“我儿子他爸爸长政之姐你该听说过吧?就是那个叫玛丽亚的,她年轻时嫁给最近刚死的高吉,生了个很不一般的女儿,自小就比男孩儿更野,还爱男妆打扮,迷翻了一群京畿少年郎,那时已然得个花名‘京极之龙’。每次她来,我儿子很喜欢跟在她后边四处去玩。若他还活在人世,或许会觉得你也同那位‘京极之龙’是一个范儿的。”我听了不安道:“啊,我也很野是吗?”阿市含笑道:“这个范儿不一定是很野的意思。” 我转头问道:“那应该是什么呢?”阿市提袖掩口而笑道:“就是不一般的意思。”我蹙眉琢磨道:“跟当下的女人不一般,好吗?”阿市提起食指,摸了摸我的眉毛,竟然不无艳羡的说:“瞧着多有范儿哦!” 随即拿出剃度刀,笑眯眯的问道:“不想要就剃掉它?”我忙抬手掩眉说:“不剃!要知道从不刮眉是我的风格……”阿市收刀入袖,掩口而笑:“就是不肯一样儿!”我不安的瞅着她,心里本想问:“啊,怎么锋利的刀子,你怎么总是随身带着呀?”随即想到我又何尝不是也随身带一把短刀,曾经还要用来自尽,就没问出口,看她眼噙笑意又接着帮我结辫子,我忍不住问道:“你儿子喜欢的那个人以前是什么样的?不如把我打扮成她的样子看一看到底有什么范儿?” 或许她也觉得闲着没事,总之被我一言说得动了心,就真的一起回屋把我精心改扮了一番。然后拉我到镜子前边端详,啧啧赞叹道:“瞧见了没?本来就秀眉英气,洒些刘海在前额,两鬓垂发一绺,再加上这根神采飞扬的束发飘在脑后,若不细看,活脱脱便是个俊美少年形态。”我见状称奇道:“哇啊……这身男儿衣裳真好看!” 转面瞧见阿市凝视中又显异样的神情,我不由一怔,阿市抬袖拭泪,伸手来帮我整了整衣襟,不禁又感从中来,幽叹道:“我多做了几套衣服,本来是要等我儿元服之后穿出去走亲访友的。其中这一套最随意,便是要让他日后跟随那位风姿独特的堂姐去京都玩的时候穿上。如今我把你扮成他那位堂姐的范儿,再穿上我儿子这身行头,瞧来还真是让人百感交集!” 我听了心感不安,忙道:“既是你做给儿子的衣服,我还是别穿,以免损坏了……”阿市拭过泪,轻手拍拍我袖肘,说道:“你身材高挑,穿起来真帅气。这套给你穿,喜欢就留着。他也用不着了,你这样的姑娘穿着让我看到也是心头喜慰。” 阿市和两个自小跟随她的侍女从头到脚把我打扮成她们喜欢的模样,拉着我左看右看,尽兴欣赏一通,正在屋里有哭有笑,百感丛生,忽听得外边有人求见,一个婢女进来说:“猴子拿东西来,说是有珍贵茶器要当面献上。” “猴子?”阿市的脸整个儿阴沉下来,犹如刚才还是晴天,突然布满了乌霾。“他来干什么?怎么还有脸要见我?” 旁边一个老侍女垂下头,悄示那婢女退下,低声道:“秀吉一直念念不忘讨夫人欢心,想是由于听说胜家来送了东西,他也不甘落后,匆忙也赶来殷勤献宝了。” 阿市哼了一声,说:“刚说起我儿子,杀害他的仇人就来了,真是大煞风景,坏了心情。还说给我送宝贝,他哪有这么好的心,无非就是心里头一直跟权六明争暗斗逞强好胜,处处不如人家,还不甘心服气而已。”她原本冷笑说:“我不想见他。”随即又转念,改口对那侍女说道:“我出去坐一会儿,无论他送来什么东西,就跟以前历次一样扔掉,不过这次你要当面扔远远的。我要看他是什么表情。” 走出去之前,想了想,转面向我瞧了一瞧,悄言道:“猴子这家伙向来是无耻好色之徒,你平时要避开这种人。尤其被我们打扮后这等动人姿貌,更别给他看见。等会儿你若要去玩就从后边进出。记住,不论是猴子还是权六,别给机会让这些男人起色心就好,不然纠缠上你,没完没了。” “什么人纠缠上你,就会没完没了呢?”那个眼神疯狂之人在池塘边的树下说,“景胜家的缠斗?权六可见是老了,连这也抱怨。一向一揆?跟石山本愿寺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我死了多少个兄弟,连我自己都在血战中受伤了。可这些其实都算不上。” 随侍左右的那个叫森兰的俊美少年抬起眼皮,似有所悟的问道:“主公指的莫非是久秀那种人?” 树下一个玩水的俊朗青年看着手里拾来把玩的小石子,说道:“久秀这种人叛而又降,当初主公就不许,说:‘此人智勇有余而jian佞无比,饥则伏饱则起。他已祸乱了好几个主家,也要来乱我家吗?’记得那时信盛大人似乎得了什么好处,一味为他说好话,劝我们接纳久秀。后来的事情印证了主公识人的英明,久秀果然是个祸害,一有机会就作乱。” 那个叫森兰的俊美少年垂下眼皮,说道:“我听说,久秀那时为了投靠我们,不只钻营了信盛大人那边,就连光秀也被他说动过,曾经为其斡旋来着。主公屡次放过他,然而久秀始终心怀怨恨。以光秀之智识,怎会不知久秀素有‘才智出众,武勇无双,曾为诸人所用,生性吝啬贪婪’这样的风评?” “光秀不一样,他不糊涂。”树下那眼神疯狂之人冷笑道,“他那时有他的考虑,况且他没有引荐久秀来投,只不过相互利用。为了一点好处,把久秀这条蛇引来我们家的人那才真是糊涂。照我看,林秀贞和信盛父子在许多事情上就糊涂得很。长可刚才引用我评判久秀那番话,怎么你忘了信盛当时怎么接话的?” 树下那个玩水的俊朗青年把玩着小石子,说道:“记得信盛大人说:‘彼事暗主,乃能如此。尔得主公驾驭之何能为也?宜且抚纳之,以示天下广可也从之。’” “听上去似乎没什么不对,然而孔子曰:‘巧言令色,鲜于仁’。我是竭力忍住不放逐这两人,屡番按捺还是想让他们滚蛋。”那眼神疯狂之人从那俊朗青年手上拣了块小石子,掷向水面,遥看激泛的涟漪,说道,“这帮老糊涂,留着没什么用了,反而坏事。” 听他提到“放逐”之时,语气转为严重,塘边随侍左右的那些人皆没敢接话,面面相觑之余,低下头各转念头。 我溜出来,穿廊过院,走没多远,不意在后边的池塘附近看见他们一帮人在说话,留意到那个拎木桶提水的家伙也在那儿跪伺。没等他们看见,我就闪身退避到一簇树丛后边,正要另寻去路离开这儿,却听到那眼神疯狂之人提到有乐。 “今后,信忠那边须要恒兴、泷川多加辅助。还有长益,我也要让他尽快成器起来,去帮着信忠。他还年轻,将来还可以再接着辅佐信忠的孩子。甚至,我还想培养他独当一面。我几个弟弟里边,甚至还要加上子侄,能独当一面的除了那个去做别人女婿的信澄,想不起有谁呀,甚至可以说没有。毕竟信澄还不能让我完全放心,你们知道他爹是谁就明白了。信包听话,可他打仗还是不太行,而且日益慵懒,做事情干劲总不够。信照是迷迷糊糊、马马虎虎。长利太不行了,要不是看在同父兄弟的情份上,好几次我都想没收他的知行,给他留着也是胡乱糟蹋东西。据我一直以来的观察,他几个其实都还比不上长益这小混蛋,长益虽然贪玩,可他聪明过人而且没野心,并且有些像我从前年少荒唐时候,甚至还有些地方总让我想起父亲,难怪常听人说他更像父亲那样才气横溢,只是他没父亲那样懂得严以律己。既然说到自律,恒兴呀,你是信忠的首席笔老,要定下心来多留在他身边,不要老想着跟从前一样往这边跑。如今你已被派去当信忠的心腹大老,可你三天两头跑回来拎个木捅提水干什么?家里谁还用你伺候?” 那个名叫恒兴的男人不好意思的说:“从小养成的老习惯一时难改。” 眼神疯狂之人瞥他一眼,哼了声说:“这次信忠到家后,你从此就跟随他去了,不要再来来回回。我身边不需要你,他那边才需要。今后我要更多时间跟朝廷那帮家伙打交道,场面上的应酬多,光秀倒还用得上。他知道官场里那些花花肚肠,绵里藏针的算计,比我们懂得多。” 森兰和恒兴互觑一眼,低头不作声。只听那眼光疯狂之人似是随口问了一句:“是了,长益这小子呢,今天怎么没看见他?” 那个名叫恒兴的男人一怔,忙回话道:“噢,他呀,被利家他们拉去晒谷场那边练骑射去了。听说还要顺便去跑马场学学cao练和点检兵马这类事情,仍要忙一阵才回来拜见主公。” “临阵磨刀,总也好过不磨。”眼神疯狂之人微笑道,“我这儿先不急,你跟他说,到城外弄个欢迎仪式,等他妻室一行来到,先伺候他老婆去吧,娘家给他送兵来,不但他要招呼好,我这儿也要招待。” 森兰低着头忍笑道:“他老婆不知道还会不会咬他?” “咬就咬,再疼也得给我忍着。”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既然敢私自往房里带回个妞儿,代价还是要付。不过恒兴你顺便去跟她娘家人透透口风说,侧室这个事情我不反对,只要能给咱们家多生小孩就是好事,他们别闹。我还需要长益安心去打仗呢!”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要是不靠侧室生养,我连孩子都没有呢。归蝶夫人什么都好,可她就是有个遗憾,一直不能给我生孩子。” 他的所有儿女都是侧室所生。传闻信孝比信雄早几天出生,但因其母先前只是个侍女,因此在信雄出生后才把事情报告给信长知道,于是信雄便成为次男,而信孝为三男。信雄的母亲吉乃虽然也是侧室,但因受到信长的宠爱,近乎于正室一般,故其地位远高于侍女出身的信孝之母。 吉乃为信长生下了三个儿女:信忠、信雄、五德。信忠既不是正室归蝶夫人所生,也不是庶长子,却成为了当家的继承人纯粹是因为信长对吉乃的宠爱,信长为了保护信忠的继承权还让信忠成为了归蝶夫人的养子。对信雄和五德也是宠爱有加。 信长对他们的母亲吉乃的爱据说是发自肺腑的,吉乃在生完三个孩子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卧病在床。虽然信长那时从清洲迁居到小牧山城,并为吉乃特别建造了宅院,她却因病无法去小牧山,后来信长还是将她移居到了小牧山城。在那段时期信长频繁奔走于清州城和小牧山城之间探望吉乃,还为吉乃特地准备了出行的轿子,不过她的健康状况仍没好转,在三十九岁病逝。 我刚到树后吐毕走出,不意被一人抬肘顶在树干上。当时我一怔,心想:“只道又已经走了很远,还不够远离那个池塘吗?这就给逮着了……”匆促扫觑之下,隐约觉得似乎仍在阿市的院落附近。这片庭院曲廊迂回,绿荫幽径也是弯曲蜿蜒,一没留神儿,果然很容易又拐回来。不过又好像没看见那片池塘。 那人先是惕觑逼问:“什么人在此鬼鬼祟祟?”随即辨认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