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日上三竿,元起才从外回来,身后还跟着九儿。 元起听说江子陵身故,冲到柴房内对着尸身,边哭边骂:“没用的东西,江兄弟人在外举目无亲,晚上喝酒出去你就不能陪着?一早起来没见人,不会先寻了人再去找我?兴许发现得早,还能救他一命。若是昨夜我不顾着与人把酒,不至于误他性命。” 九儿也只是在啜泣,没有辩解。 朱迁将元起叫进了通铺房间内,大概讲述了昨夜所发生之事:“……我依稀记得跟封平喝酒到深夜,他说是要出恭,那时小厮已睡,我本要与他同去,却太疲倦,随后我便趴在桌前睡着,都未曾留意他是否回来过。” 元起面带悲色道:“这怪不得你。” 朱迁叹道:“或是封平他命薄。我看过,他包袱里就剩下六文钱,连买张草席的钱都不够,更别说是将他送回肃州安葬。” 元起道:“昨日我去借盘缠,遇到同乡旧友,勉强凑了一贯钱,我主仆二人雇辆马车,跋山涉水回肃州,哪怕每天节衣缩食也很勉强。我与江兄弟相识一场,可挪五十文出来。” 朱迁想了想,叹道:“这样,我自己也出五十文,若是以草席裹着,兴许要二十文,找回肃州的人顺道给运回去,估摸着八十文也够了。” 元起眼神有疑惑,兴许是心中所有不满,既然江子陵是跟你朱迁一起喝酒而死的,怎么的你也不该只出五十文,再说你家底雄厚,在意那点散碎钱? 二人到了柴房内,跟客栈的伙计一说,让伙计帮忙去买张草席,伙计一脸厌恶之色道:“你们都是读书人,人五人六的,遇到朋友亡故他乡,怎连口棺材都不舍得买?若只是找草席裹个死人,越往南走天越暖和,不出几日这人便臭了,谁肯给你们运回去?” 被伙计一番话顶回来,元起和朱迁都觉得面子挂不住。 回来再一商议,元起道:“朱兄,那人说得有理,若是不用棺椁封住,只怕肯接活的半路也会把人卸了埋了。我们还是要想办法,听说江兄弟前些日子,结识了泸州富贾安公子,他对江兄弟颇是欣赏,还曾提议要跟江兄弟一起游览名山大川,不如这件事去找他,看给帮忙拼个棺椁?” 朱迁闻听后脸色明显是不赞同,他道:“你是说安和龙?据闻此人进京后每日沉迷酒色,荒于课业,京考落榜仍花天酒地不辍,与这种九流的商贾子弟来往,坏了名声。” 元起面色无奈:“可除了求他,别无它法。要不这样,你去联络去肃州的车驾,看是否有顺道的游商肯接这差事,我去见安公子,我们可不能让江兄弟游落在外乡当个孤魂野鬼。” 朱迁不情愿,却也只能应了。 二人留了五十文在客栈内,伙计这才肯让他们一同离开,伙计临别的时候还叮嘱一句:“入夜前不见回,便找人拉到乱葬岗去,这五十文便当是给的力巴钱。” …… 元起见安和龙倒也顺利,但到开口借钱时,元起怕被误会,也言明所借一百文。 加上先前他跟朱迁所出的一百文,共两吊钱,都是帮江子陵能回乡的,自己并不会占有。 此时即便临近中午,安和龙身上仍旧带着昨日留下的酒气,言下倒颇为仗义:“从此处回肃州,山长水远少说有一千五百里,光给车夫一百文,怕他不肯送个全程。不如我再多加一百文,让他回乡后寻了封平的叔父,帮出力埋进山坟,也算是人在天涯落难时尽到互相扶持的道义。” 从安和龙随从那接过一小袋子的铜钱,元起替江子陵做了感谢。 回到客栈,朱迁也回来,也找了门路:“是肃州本地行脚买卖人,赶着牛车运货来京的,回乡时要凑点货载回去,听说是运棺木,要两吊钱。” 元起道:“安公子正给了两吊,却不知剩下一吊,是否能买口棺材回来。” 朱迁为难摇着头:“好的棺木怕是难,但要是找木匠用普通的木材拼一口出来,料想一吊钱也差不多。” 二人又为江子陵的事忙碌半天。 一百文要找木匠做棺木,自然不能用好的材料,元起又想及早出发,催促着到下午总算是把棺材做好给送过来,却是破破烂烂令元起都看不过眼,抹了眼泪后,元起趁天黑前出京师城门,以能节省一些盘缠,知道朱迁暂时不会走,就把善后的事交给朱迁。 朱迁将一个五十多岁穿着粗布麻衣右脚还有些跛,姓宋的老游商叫到客栈来,宋老头一看到草草拼成的棺材,便不乐意。 朱迁把一个黑布的荷包丢过去道:“数数,一吊钱,送回乡去。” 宋老头道:“不是说好了两吊?” “两吊是要找到他叔父,帮忙埋进山坟,料想你也不肯,你只需将人送到肃州,让他魂归祖籍便可,至于他山坟在哪……还要打听问询,他亲眷多也不肯相助,徒增烦恼。你要是不做这生意,我就找别人了。” 朱迁伸手要把荷包拿回来。 宋老头将荷包踹进怀兜,脸上还显得极为不情愿:“为了这事,推了旁人的生意,要不是赶着走,定就不接了。” 朱迁道:“那就是,若平时只往肃州带几封他乡游子的家信,能得几个钱?早早把棺木装了,城门关闭前还来得及出城,在城外过夜可比在城内便宜。” …… …… 朱迁把一吊钱给了宋老头后,自己也走了。 连帮宋老头把棺木抬上牛车都不做,宋老头忙碌半天,店家的人就在旁看着,并不出手帮忙,却是不断催促让他赶紧完事走人。 好不容易装好了,宋老头正要赶车走,先前的客栈伙计过来问道:“这客官的细软,没让你一并带回故乡?” “未曾听说有何细软。”宋老头还莫名其妙。 伙计道:“这人也是可怜,死了都被人薅,听说是给他凑了两吊钱送他回乡,却只给你一吊。不过他脚上那双鞋还不错,路上你可以自己穿。” 伙计本是无心之言,却让宋老头心生怨念。 出城之后,眼看入夜,宋老头越想心里越不舒服,想着赶路,天上飘着点雪花,好在路都冻硬也不泥泞,临近半夜时才到城外三十里为行脚人所准备的歇宿铺子,本来半夜住进去一天只要一文钱,还给供个茶水能就着干粮吃,却是店家看到宋老头牛车上载着死人,便怎么也不肯让他进院。 店家态度冷漠:“小店只做活人买卖,连同个死人,要加钱。” 宋老头道:“牛车俺就停在棚子里,不往里进。” 店家道:“那也不行,要么你去投别家栈,小店不收。” 宋老头一脸憋屈,要赶着牛车走时,但见也有从京城出来赶着半夜投栈的外地行脚商人,那商人还在指点他:“一看你就没帮人干过阴间的活计,哪有你这般载着个死人投栈的?投栈前,你把人先卸到路边野地去,等天明走时再把人装上,不就行了?” 宋老头道:“要是被人偷了咋办?” 那人撇撇嘴一脸不屑:“死脑筋,还有人稀罕你个死人不成?做白事有做白事的好,到他家乡,他亲眷定不会亏待了你,还会好吃好喝招待你。这年头的人,对阴间的鬼,比对阳间的人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