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道,梧桐县。 因为工房主簿庞浩的主动靠拢,李青舟算是在这县衙里有了一个突破口,也因为庞浩,李青舟对梧桐县的整体情况有了更进一步的详实了解。 正如自己早先猜想的一样,齐亚峰等人都是上一任县令方朝纪一手提拔的,方朝纪在梧桐县做了十几年县令,不过上头无人,迟迟也就没有什么升迁的机会,便一直干到致仕。 而最重要一点,方朝纪是本地人。 “县尊要不要抽个时间去拜访一下?” 庞浩给出了一个建议,也算是一种有意撮合,但李青舟却并没有同意。 他就是用屁股想也能想到这方朝纪的底子有多不干净。 很难猜吗。 一个梧桐县,登记造册的农田是十三万亩,十大富户就占去了一半,这还没算十大富户后面那几十个大户,梧桐县的土地兼并形势之严峻简直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而土地兼并的严重程度是和吏治挂钩的,吏治越差,那么当地的土地兼并便会越严重,这不难理解。 老百姓可不会心甘情愿的将赖以生存的土地卖出去。 既然梧桐县的情况如此糟糕,那么方朝纪的问题就很大,李青舟去拜访他做什么。 混淆一气去吗? “去看看梧桐县的财政吧。” 现在李青舟最关心的就是钱,没有钱,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想要做的一切事情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整肃吏治,简单来说,他要六房听他的话。 而整肃吏治是需要钱的。 无论是六房掌簿还是三班衙役,乃至梧桐县的团练兵,他们可以是人也可以变鬼,可以爱民如子也可能怙恶不悛,这些完全取决于李青舟这个县令有没有钱,就这么直白。 所以整肃吏治必须要有钱。 可惜户房掌簿齐亚峰一句话就让李青舟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整个梧桐县,只有二百两?” 李青舟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向齐亚峰发出质问:“梧桐县有八千多户百姓、十三万亩田,就算辽东再贫瘠、再穷困,每年的丁口税、田垄税、入城钱、挂丁钱没有十万也有八万,钱呢,县里的钱呢!” 齐亚峰搭着眼皮说道:“既然县尊对我们梧桐县的税种如此清楚,那想必对咱们县的情况是十分了解,难道庞掌簿没告诉您,咱们梧桐县的匪患、盗患很严峻吗? 为了应付这层出不穷的绿林响马,上任县尊可是组建了一支八百人的团练兵,县尊,八百人啊,加上三班衙役可就是一千多张嘴,光每年的饷钱、吃穿用度、兵器甲胄这些就要花掉县里超一半的钱。 剩下的还得上交,就能有这二百两,还是县里几家商号掌柜听说您来赴任凑出来的一笔接风钱呢。” 辽东地界绿林势大,的确强盗土匪不断,但齐亚峰这么说,多少是有些羞辱李青舟的意思在里面。 什么叫几家商号掌柜合伙给凑的接风钱。 李青舟气笑了,频频点头道:“好,甚好,哪几家凑得钱,让他们来人给领回去。” “别啊,好歹二百两银子呢。” “齐掌簿要是需要,那就干脆拿走喝两场花酒吧。”李青舟冷视着齐亚峰,他的好脾气这一刻也被消磨的差不多了:“好吃好喝别薄了自己,就二百两,以后可就没了。” 齐亚峰眼角抽搐一下,这威胁的味道太浓郁,他自然是一下就听了出来。 不过,谁在乎呢。 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注定吃不到一个锅里。 辽东因为其地理位置和边地地缘特性,因此极其排外,上到总督下到各卫将军、各县县令,超九成都是当地人,这冷不丁从京城跑来一个李青舟,能待见那才叫奇怪。 满心怒火的李青舟从公事房出来,胸中郁结那除,也没心情继续憋在后宅看书,索性换上一身便服走出县衙,带着李文、李武还有从武阳带来的几个护院逛起了这梧桐县,权当透气了。 县城有些破败,市井也不算多繁华,空气中仿佛都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气味,这一点上倒是和关陇很相似。 另外,这里的民风很彪悍,一圈逛下来,光是当街斗殴李青舟就看到了七八起。 酒楼客栈里,食客们往往因为一句“瞅啥”便能打起来,让人既好气又好笑。 “咦,这里竟然有一私塾。” 逛到黄昏时分,李青舟正欲打道回府,路经一处偏巷时听到了读书声,一时不由好奇心大涨。 这小县城连个教谕官都不设,一个县衙识字的也就几个掌簿和跑腿的文书小吏,而在民间竟然还有私塾。 好奇心一起,李青舟也就不急着回衙,一折身进了巷子,寻声找去。 这是一个死胡同,读书声出自最深处的一间民宅,门也没有关,李青舟站在门外一眼就能看清里面的情况。 不大的屋子里零散的摆了几张破损的木桌和小凳子,一共也就五个孩子,一个老头正拿着书一句一句领着这些孩子诵读着。 老头也注意到了李青舟一行人,主动开了口。 “要听进来听,别堵在门口分散孩子的心神。” 李青舟也不客气,大步就走了进去,径直坐到几个孩子的身后就听了起来。 他倒要看看这地方的私塾讲师能有几分能耐。 别忘了,李青舟可是翰林侍讲出身! 翰林院的课他都能教,不谦虚的说,就在文这一块,李青舟不觉得辽东这地方,还能有几个大儒的水平比他高。 老头教的也是夫子遗泽,儒学经典,不过这老头不做注,只是带着孩子们读原文。 这让李青舟很是失望的摇头。 而这自然也被老头看在了眼里。 “老夫说的不好?” “先生只教原文却不做注,孩子们能听懂吗?”李青舟直言道:“圣人经典博大精深,便是多少进士及第的才子一生都难以悟透,何况一群孩子。” 老头反问道:“看来公子是觉得老夫能力不足了。” 李青舟笑笑,却是默认了下来。 可不是什么人都有才华给圣人经典做注的,恐怕这老头也就是粗通皮毛罢了。 也是,一个教私塾的先生罢了,能带着孩子识字已然了不起,还要求那么多做什么。 老头也不生气,笑着拿起一支略显破旧的毛笔说道:“这是什么?” “一支有些破旧的毛笔。”李青舟纳闷,这是什么问题,不过还是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谁知老头却摇了摇头:“你错了,老夫的意思是老夫很穷,所以老夫不是在评价这支笔,而是在感叹自己一生碌碌,老来孤苦,到现在连换一杆新笔的钱都没有。 而你的眼里只有这杆笔,太流于表面肤浅。” 李青舟气笑了:“你这是强词夺理,嘴长在你身上,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对啊。”老头很是纳闷的看向李青舟:“嘴长在老夫身上,当然想怎么说怎么说,难不成老夫动嘴说话之前还要给谁付钱不成?” “老夫刚才的问题你永远给不出正确答案,因为答案是老夫定的,而且还可以随意更改,道理是相通的,夫子随口一句话,后世人做几百种注,哪种是正确的答案? 明明就没有答案,世人却偏偏要去强行追寻一个正确,何苦。老夫不给孩子们讲注,那是因为老夫不是夫子,所以他说的话老夫没必要去分析,他怎么说的原话老夫就怎么传给孩子们,至于孩子们怎么去理解那也是孩子们的事情。 横着是对,竖着也是对,不横不竖同样是对。” 这一下轮到李青舟愣住了。 横着是对,竖着也是对,不横不竖同样是对。 “敢问先生贵姓?” 老头摆手:“什么贵不贵,老夫姓程,名字早多少年就没人叫过,倒是孩子们一直唤老夫夫子,所以就大胆的以夫子为号。” 夫子,程夫子。 李青舟记下了,起身浅揖一礼:“夫子有才。” “老夫自己也这么觉得。” 这程夫子,好生有趣。 李青舟本来刚升起的敬意因为这一句话笑没了踪影,读书人,哪有这么不谦虚的。 “在下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回遇到夫子这样的人。” “若是天下都是老夫这样的人,那公子就不会遇到老夫了。” 程夫子说起话来总是噎人,却偏偏极富深意:“公子气度不凡,老夫也问问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李青舟。” “原来是新县令到了。” 程夫子顿时变了一副脸面,之前的高冷跑得干净,转而rou眼可见的热情:“老夫拜见县尊。” 见程夫子如此,李青舟皱起了眉头。 他对程夫子仅有的好感一扫而空。 还没说话,又听程夫子开口。 “孩子们,这位是咱们新来的县令父母官,快给县老爷磕头。” 五个孩子是真听话,冲着李青舟就噗通跪了下去,然后小脑袋咚咚的磕地上。 “给老爷磕头,祝老爷吉时吉日喜如风,丰年丰月如风筝,争富争财争长寿,寿山寿海寿长生,生富生才生贵子,子孝孙贤代代荣。” 李青舟顿时一头黑线。 这程夫子都教的什么玩意! 偏生这时候程夫子又搭了一句。 “县老爷刚来我们这可能不太懂,在我们这,孩子们磕头道喜,那多少要给点喜钱的。” 李青舟看明白了,从袖袋里取出一枚碎银角递给几个孩子。 他没带散碎的铜钱,但这一块碎银总也值上百文钱,够几个孩子大吃一顿了。 “谢谢老爷。” 几个孩子拿了钱,欢天喜地的爬起来。 程夫子说道:“行了,今天到这,都快些回家吧。” 孩子们一哄而散,李青舟便要找程夫子算账,冷嘲一句:“本县还当夫子有几分能耐,却没想夫子是如此之人,端是让本县失望。” “县尊说话好生奇怪。”程夫子显得十分诧异:“老夫为什么要让县尊满意呢?” “夫子好歹是个读书人,前倨而后恭不觉得有损颜面吗。” “颜面值几个钱,老夫失了颜面,孩子们却落了实惠,何乐不为。” 李青舟被回的无言以对,抬手指着程夫子,几下后愣是说不出话来,索性甩袖离开。 这个程夫子,可真是一个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