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上次的任务,昭和明华的配合打得还算是不错的。虽然说最后的一些细节上还是有些脱节,但总体来说还是步步为营的。对于没有太多双人战训练经验的能力者们来说,算是不错的了。 但不知为何,自从上次回来之后,一周多的时间里,昭就一直仿佛有些心事的样子。 耀晴发现了。昭,无论何时,走在路上,都是微昂着头,带着一抹笑——有些阳光,又略带着些邪气。可最近,昭似乎习惯看向前方的地面,脸上的表情也带着些许凝重。耀晴有时候跟他打招呼,他也回应,但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但耀晴暂时还没问。她知道,这些人如果真的有麻烦事,自然会说出来的。自己其实也不好管太多。 明华自然也发现了。所以,有一次训练完之后,她轻轻飞到昭的岛上,敲开房门。他们的宿舍其实挺简单的。普通的床、书桌和柜子,摆放在十余平米的空间里,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 此时正是晚七点多,刚刚开完晚会,接下去的时间应该是自由活动的时间。不过因为在这里没有太多事可以做,他们一般都是选择自己训练或者看一点书。 明华进门,轻轻坐在床沿。床收拾地很整齐,被子叠起来放在一角。昭看到明华进来,于是坐在她的旁边。 “怎么了?有事吗?” 明华轻轻摇头,“倒是我该问问你,最近怎么了?感觉总是心里有事的样子。” “啊……” 昭顿了顿,似乎是在措辞。他接着说道:“是……是这样。其实,过几天,就是我的十八岁生日了。按照我们家族的传统,应当是要回家一趟的。” “嗯。那很正常啊,要成年了嘛。然后呢?”明华不太懂,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很值得担心的事。 “其实……按照家规,应当是……我跟你一同回家……”昭声音越说越小,但很清楚。明华听到“一同回家”四个字,脸微微涨红,但随即笑了。“这,是要过门了吗?”她打趣道,想要缓解一下气氛。 “不,不是。只是……”昭话说到一半,又有些犹豫。 “到底是怎么了?”明华从没见过昭这样。战场上,昭从来都是呼啸驰骋,再危险的境地也能笑着面对。 “因为,可能,我们以后会到神族的世界,会走很远。但我相信,你和我还应当是在一起的。对吗?” 明华点点头。 “既然如此,我想用这次机会,对家人表明,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祝福。” 明华这才明白。“原来是这样啊。嗯……想法挺好的。所以,你担心的是什么呢?” 昭抬头,说道:“其实……我怕你会不同意。” 明华看他一反常态、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你怕了?刀光剑影你都不怕,还会怕这些?” 昭看明华笑了,于是放下心来,也轻轻笑起来。他握住她的手,说道:“因为,你对于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静静坐在床边。 一会,明华说道:“不过,这件事还得找队长。” 昭也是此意。于是两人飞到耀晴的岛上。 “什么?回家?” 耀晴的反应也在两人的意料之中。 “毕竟是成人礼嘛。还是比较重要的。”昭说道。 耀晴略思考了一会。神族是十五秩为成年,也会有成人礼这样的仪式。地球这边,据耀晴了解,已经不太重视这些了;不过对于昭这样的大家族来说,倒也属正常。 “我向上面申请一下吧。虽然说现在对于保密的限制放宽了一些,但这事我也不敢打包票。” “谢谢队长!”两人说完,就离去了。 在昭生日两天前的晚上,通行令终于是批下来了。 耀晴找到他们,说:“上面也与昭的家人取得沟通,定在明天下午五点乘专机出发。昭家里有私人飞机,比较便利,所以就降落在金安城机场,随后转机到家。过完生日后的第二天早上返程。这样,具体安排清楚了吧?” 两人点头。第二天上午,两人准备随身的行李。不过,来回就两天,似乎也没什么可带的。两人各自带了几本书。 不过——“哎,对了,昭,我应该穿什么啊?”明华问道。 “这……按道理当然是要穿正装了。” “正装啊……”她想一想。她带过来的几件衣服都是休闲装和运动装,如果向记忆更深处回忆的话……她似乎没有遇到过需要穿正装的场合。“可是,我没有正装啊。” “嗯?其实,你的作战服不就是正装吗?” 作战服?明华想。对了,她的作战服正是一件缀着青蓝色的白色旗袍,素雅精致,倒也不失为一件不错的正装。只是天天穿在身上,反倒忘记了作战服是正装这种事。 下午,两人站在海边。昭身着一身西服。昭本来就身材匀称,搭上笔挺的西服,还有标致的侧脸,确实是帅气。明华身着旗袍,站在昭身边。在昭黑色西服的笔衬下,旗袍白色的底显得更加纯洁。她左手挽一小只提包垂在身侧,右手搭在左手腕上,旗袍略略勾勒出胴体的曲线,显得矜持却又不失韵味。 两人各自看看对方,轻轻地笑。是啊,自从来了这里,没有多少时间打扮自己,也没有多少时间关注对方。但稍微装束一番之后,却也正是极好的一对佳人呢。 两人坐上一架飞机。即使是小型客机,因为上面只有驾驶员和他们两人,依然是显得空荡荡的。 昭随便选了一排,坐在窗边;明华坐在昭的身边。 窗外,太阳已经擦着海面;海上映照出一条波光粼粼的通路。天空中没有云,只有前方的一小片天空被染成了红色。他们就静静地,在天与海之间穿行着。阳光是静谧的。太阳仿佛静止了一般,安定地铺撒着辉光。大海也是静谧的。在这样的高度上,似乎就连海浪的翻覆也被隐去了,只剩下来回闪烁的反光。这一道光的通路,如同金色的地毯一般,又仿佛是他们的未来……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手搭在一起。他们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和心跳,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情,能感受到对彼此的欣喜和依靠。之前的他们,或者是所有没有谈过恋爱的年轻人,或许都会想——啊,如果真的谈恋爱了,那该是多么尴尬的一件事啊!两人一直待在一起,该说什么呢?该做什么呢?也许一个星期,不,也许只要一整天就会再也无话可说了吧!如果腻在一起,也许只要短短的几天就会感到索然无味了吧!在那么多的时间空白里,当一切的新奇与未知都慢慢退去神秘的外衣,当一切刺激都化作平淡……既然如此,所有的长相厮守,所有的白头偕老,似乎都成了未解之谜……还有,还有柴米油盐的细碎生活,还有所有的烦恼和压力…… 但是,也许只有当真正坠入爱河之中,真正找到心意相通的另一半,才会懂得吧!两人在一起,为什么一定要说些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做些什么呢?仅仅是在一起,仅仅是两人呆在一起这件事,就是多么快乐啊!你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加快,你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慢慢升温,你能感觉到多巴胺在血液中逐渐溢散开来……握住心爱之人的手,彼此的心仿佛连在一起,彼此的感觉仿佛交融在一起,彼此的想法仿佛契合在一起……两人仿佛就是相互吸引的粒子一般,碰撞出无穷无尽的快乐的能量。仅仅是两人呆在一起,不需要再做任何额外的事——亦或是说,此时此刻,再做任何的动作,说出任何的话语,都是多余的。因为各自的情意,各自的思想,各自的那一份开心和激动,都能够完全地传达给对方。快乐的心情相互传递,又生出更多的快乐……这种快乐是永恒的,正如人的思想是永恒的一样,不会褪色,不会消散,不会老去,也不会因为生活的揉搓而黯然无光;相反,这种快乐会经历时间的打磨,激励出更加夺目的光彩……正是这种情感,支撑着人类种族历经磨难走到如今。它是世界上最高贵、最圣洁、最令人动情的情感。 两人无言。飞机平稳地飞着。太阳落至海面之上,辉光映照着他们的脸。 昭依旧是望着窗外。明华则将目光悄悄移到了昭的侧脸。夕照之下,昭的脸显得更棱角分明,透露出一种与他平时形象不符的沉稳和成熟。 她到底是为何被他吸引的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喜欢她?或许肯定没这么简单。但她也说不出来。她轻轻笑。这种情感,毕竟是很复杂的呢。 也许是听到了她的笑声,昭回头,轻声问道:“怎么了?” 明华还含着些笑意,摇头,“没什么。” 她有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对了,要不,给我讲一讲,你们家族的故事吧。” 她用了“家族”两字。她大概知道,昭的金安皇甫氏也算是大家族了。不过对于细节,他从未提起过,她也从未问过。或者说,班里所有人,都仅仅是把他看做一个有钱的少爷,却没有人知道更多的事情。 “也对。应该讲一讲的。”昭说。 “金安城的皇甫氏家族是明朝迁到SD省的。祖上世代读书,常有功名,家产和声望慢慢地累积起来,人丁也逐渐兴旺。家族在清朝中期达到顶峰,接连出了两位巡抚。到清末,皇甫氏逐渐转仕为商,拿到了周围一些地方的开山令,积累了一些资本,随后便投入到实业家的行列之中。 “曾祖皇甫希接手家业之时,正好是抗日战争爆发的年代。面对严峻的形势,曾祖一面着手西迁;一面决定转型,利用现有的车床设备,生产枪支弹药,支援人民军队。当时的情况确实艰难,但员工和人民的热情是挡不住的。最终,工厂挺过了艰难时期,挺过了抗战,最终迁回山东。家族之中,除了高祖这一支,其他的人都在投身志愿军抗战过程中不幸遇难了。 “建国之后,因为皇甫氏家族对于抗战的贡献,家族企业被冠以了‘红色企业’的头衔。祖父皇甫建顺势推进公私合营,成为一家半公有的中大型军工企业,专门为人民军队生产军备,逐渐发展壮大。 “祖父独子,是为先考皇甫烈……” “先考?!”明华不禁道。 昭轻轻点头。“父亲在我七岁那年因为车祸去世了。” 明华轻吸一口气,顿了顿,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短暂的沉默。 昭接着说道:“但是,其中的缘由很复杂。” 明华还未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昭自顾自地继续讲:“父亲接手企业之后,着手推动技术革新,从原本的军用士兵装备生产转到了军用新型武器的研发生产上,同时也加强了与国家的合作。因为有一种材料需要使用到大量的高质量铬合金,企业决定从越南长期进口铬铁原矿。国家也为此批了一条货运火车的班次。 “问题就出在这里。越南那边活动的毒枭先后派人找到金安的黑社会,要求父亲为他们提供枪支。父亲断然拒绝。这当然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随后,他们提出了让步条件。因为这一趟货运列车是专线,安检比较松,他们要求利用这趟列车为他们运输制毒原料。” “这……藏毒?” “不是那么简单。普通的藏毒方法当然会被查到。但是,如果直接将原料撒到矿石表面,再收买金安市的工业废水处理工厂,从洗矿废水中提纯出化学原料,就很难被查出。他们以为,这种方法对于父亲来说没有任何不利。即使事情败露,那也是云南口岸那边的责任,父亲完全可以以‘毫不知情’轻轻将责任推开。他们以为,在这样的威逼利诱之下,这样的利人利己的合作,父亲是绝对没有理由拒绝的。 “可他们不知道,父亲,就真如他的名字一般,是个坚守本心的刚直的人。”说到这里,他轻轻笑了笑,带着些许的无奈,却又透露出一种自豪。“父亲一面稳住他们,一面准备联系警方。可惜最后,事情还是传到了他们的耳中。所以他们选择除掉父亲,于是策划了一起交通肇事案件。 “当然,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一切,也是后来才逐渐搞清楚的。” 明华从来不会想到,一个阳光又不羁的男生,竟然有这样的往事。他是如何能够接受父亲离去的事实?又是如何面对同学异样的眼光?又是如何在那一个个默默惆怅流泪的夜晚,安抚自己,告诉自己要向前走的? 她不能体会。她甚至不敢去想这一切。阴阳两隔,无疑是人与人之间无法突破的鸿沟。它阻断了所有的交流,斩断了所有的可能,一切的一切只剩下记忆,随时间流逝而慢慢变得如泥牛入海,再也看不真切。这是世间最深的绝望。她不能想象一个经受了这样绝望的家庭会是怎样的;她不能想象一个有这样绝望童年的孩子是如何成长的。 但昭就这样经历过这一切,并最终出现在她面前。她这才感受到,在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之前,是一颗战士一般坚毅的心。 昭接着说道:“因为皇甫氏只剩我们这一支,企业的大部分股份由家母管理。父亲死后,母亲搬到了金安市的郊区,买下一片庄园,直到现在。” 又是许久无言。 “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故事啊。”明华感叹道。“对了,话说,你既然是这么大的家族,怎么会到苍狼县这种小县城里来上学呢?” “这……在出了那样的事之后,母亲希望我能够过平静、平凡一些的生活,于是把我送到了其他地方上学。这也算是父亲的遗愿吧。比较复杂,到了那边你就明白了。” 窗外,天色逐渐变暗。虽然说他们是五点从巴布亚新几内亚的莫尔兹比港机场起飞的,但两人一路也聊了不少,算上时差,差不多也该休息了。于是两人各自收拾一下,也便睡下了。 第二天上午五点多,两人被轰鸣声吵醒,正是飞机准备降落。 两人走下客机。在停机坪的一边,早有一架中型的直升机在这里等候了。直升机旁,站有一人。见到昭,深鞠一躬。昭轻轻点头致意,随后与明华登上直升机。 这段飞行时间并不长。可是,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明华的心里却越来越没底了。毕竟,她一直是在普通家庭生长的,从没有来到过这样的大家族的庄园。若是一会,昭的家人把她错认成侍女,那该怎么办?若是昭的母亲问起自己读过什么书、学过什么音乐或是艺术,那该怎么回答?若是上了餐桌,该有什么礼仪?…… 她越想,心里越紧张。但此时旋翼轰鸣,却也不方便开口询问昭;更何况,刚刚那人应当就是昭家里的佣人或是管家,现在询问,无疑是不礼貌的。她有些懊悔,昨晚没有把该问的问题都搞清楚。现在也没有什么办法。她只好两手紧紧抓住提包,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汗水从掌心渗出。 昭右手搭过来,握在明华的手上。他什么也没说,但明华明白他的意思:放心,有我在。 直升机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并逐渐降落。明华从窗外看到,一小片森林分隔开农田,森林之后便是草坪、花园和河流,包围着的是一幢精致的别墅。直升机降落在庄园的一角。 两人走下直升机。这是一小片停机坪,后面是一圈围栏。面前就是广阔的草坪。一旁,一位衣着素黑的女士微微笑着,看着他们;身后,几位侍者双手交叠站着。 昭快步走到跟前。毕竟是一年未见了,一时间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来。 “母亲。”昭说道。 她握住昭的双手,点点头。“晒黑了呢。” 随后,她又转向明华。 明华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站在昭的身边,显得有些局促。 她略带着笑意地打量着明华,轻轻点头。“明华。你好。”她伸出手。明华随即搭上手,两人简单地握手。她说道:“我听昭儿提起过你。好姑娘。” 随后,她向身后吩咐道:“带两位入席。” 身后走出一位侍者,轻轻鞠躬,为两人引路。其实昭不需要引路,毕竟是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侍者刻意走在前方一段距离处,留出了明华和昭两人交谈的空间。 “别那么紧张嘛。”昭低声说道。 明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确实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呢。” “放轻松,母亲人很好的。自然一点就好。” 两人走一段路,进别墅里面,到了一间用餐的厅堂。昭和明华坐在餐桌的一侧,昭的母亲坐在对面。餐桌上,摆放着许多盘精致的点心,都是两人份的。看来昭的母亲已经用过餐了。两人身前,餐巾上摆放着盘和筷子。明华本来以为会是刀叉的,方才还一直在思考刀叉是怎样使用的。 昭倒是满不以为意,一如平常一样动筷。明华于是也动筷。 除了一些西方糕点之外,桌上大部分都是中式的传统小吃。用油不是很重,甜度也偏清淡,但每一道小吃都有自己的风味。只有一些厨艺低劣的厨师才会拼命地用大油大酱来掩盖自己技艺的硬伤。真正能称得上是拥有“厨艺”的师傅,永远都是在思考,如何才能彰显一道菜原本的、无可仿造的风味;在他们眼中,油,盐,和所有调味品,都是用来激发这样一种风味,使其处于一种最佳的状态的。这就像化妆一样。厚厚的脂粉、刺鼻的香气,永远是在掩盖外观的硬伤;真正的化妆师,是通过化妆品,呈现出人最本源却又最精致的状态。 虽说只是点心,但分量却不算很小。它并不像所谓的高档餐厅那样,在硕大的盘子中,只吝啬地装一点点食物,给人一种莫名地失衡感。这一餐,精致之余,却不失中华文化民以食为天的朴素。明华也自然而然地对这个家族生出好感来。 两人早就已经没有吃饭的习惯了,于是吃的并不算多。佣人把餐盘撤走,三人随意地谈起来。 昭和明华讲述了他们这一年的训练,讲述了他们出过的任务、遇到的敌人,讲述了他们一路的所见所闻。昭的母亲静静地听着,笑着点头。 他们讲着讲着,也就讲到了那个晚上,讲起了明华的心事,讲起了昭的表白,讲起了明华的顾虑,又讲起了昭的思考和情感。他们甚至还讲了一小点情话,随后就羞得面色绯红,只是笑了。 昭的母亲也是笑,看着他们笑。她说道:“真浪漫。月色,海潮,微风。真好。” 她接着说道:“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你们两个人在那边,无论如何,都可以互相照顾、互相依靠,即使走再远的路,也不会孤独。孩子,”她说着,一只手伸向昭,昭伸出双手握住母亲的手,“还有明华,”她另一只手伸向明华,明华同样伸手握住。她将两人的手合在一起,“你们都是好孩子。在世上,能够找到自己的心爱之人,是最幸运的事。希望你们珍惜彼此。” 随后,母亲转身,说道:“昭儿,上午无事,你带明华姑娘四处转转吧。”说完,款款离去。 两人于是也出了门。 “令堂,真的是很有气质啊。”明华说道。昭的母亲虽说已四十余岁,却看不到岁月的痕迹,有的只是精致。盘起的长发打理的很整洁,素黑的衣服也没有什么装饰,举手投足之间却是得体的矜持,还有浅浅的微笑,自然而然地给人亲切感。这或许就是气质吧。 昭带着明华逛了逛庄园。庄园很大,从别墅向外,依次是花园、草坪和树林,还有一条溪流贯穿其中。庄园景致不错,虽无江南园林的精致幽美,却别有一种开阔宽广的舒适感。昭带着明华转了一圈花园。花园倒是比较平常的样子;明华也没有研究过花。不过她也明白,这里的一株平平无奇的花草,也有可能价值不菲。 两人随后穿过草坪,贴着树林和庄园的围墙转了一圈。在一处,昭指着前方说:“那边是家族的墓地,皇甫氏的人,大都葬在那里。”明华只是点点头,远远地看了一眼。两人于是绕开了。毕竟随便走进这种地方是绝对不礼貌的。 逛完一圈之后,时间尚早。两人在草坪上略作休息,却发现长椅旁边整齐地摆放着些许竹竿。竹竿削地很平整。 “这是干什么的?”明华问道。昭摇摇头。明华于是随手挑拣起一根,握在手中,长度正好与清虚相当。她这才发现竹竿有长有短,长的应该是与昭的双尖枪相当。 “或许……这是为我们准备的呢。”明华说道。昭于是也拿起一根。 “既然时间还早,不如我们练练?”昭提议道。 “好啊。”明华欲进到草坪之中,可这修剪好的草坪却又让明华有些不忍心,于是左手轻一挥,一道华光掠过。她随即一跃,至草坪之上,月轮显现。 昭也踏上月轮,走到另一边。 因为昭穿着正装西服,不方便显现双翼,两人在月轮之上相互施礼,便开始训练地面上的对攻。两人手中虽然是没有一点能量的竹竿,但一招一式之中,也是弥漫着能量的辉光。不过说起来这竹竿也是质量上乘,虽说两人对练,也不用多少能力,但出手也有五六分力道。这竹竿却依旧完好,也是难得。 练了一会,两人回到先前休息的地方,发现竹竿旁,又摆放了几份饮品。 到了下午,陆续有商界、政界和学界的人士来到庄园。很快,成人礼也正式开始。皇甫家先是设宴款待了所有的来宾。宴席上,昭的母亲坐在主位,昭和明华分别在两侧。来宾纷纷赞美昭的帅气、明华的标致,随后祝福昭。当然,他们不会知道昭和明华能力者的身份。昭则依次回敬…… 宴席结束,昭的母亲带领昭到墓园,明华与宾客随后。昭祭拜先祖,母亲为其三加冠…… 等到仪式结束,已经是晚八点。昭和明华跟随母亲回到别墅之中。 “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旅途劳顿,早些休息吧。”母亲说道,随后上了二楼。 昭望向明华:“要不要到我的房间看看?” 明华点点头。两人于是到昭的房间。 虽说房间一年未住人,但应当是天天有打扫,东西摆放未变,床铺依旧是整齐。进门是一张床,床侧是书桌和落地窗,另一侧则是壁橱式的书架,书架上既有古典名著,也有一些当下的小说。床对面是一架钢琴。钢琴之上的墙壁,挂着一幅书法,楷书四个大字:无灾无难。没有落款。 “这是……”明华指着书法问道。 “这是父亲在出事前不久写给我的。” 明华没有说话。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1)或许是他最后,也有那么一些后悔吧!毕竟,世间还有他牵挂之情。” 明华却轻轻摇摇头。 “怎么了?”昭问道。 明华不答,只是诵道: “‘于是鼓兮,三军动兮。角弓满建,白羽疾猋。列骑行其雷起,武贲侵其塵生。旌漫漫以蔽云,鼍凭凭以动峰。星惶惶而日曳,地殷殷而天崩。青光烁兮煌扈,蓝雳批兮訇砰。 于是王起,于乘前兮。湛卢出以呼啸,驷马腾以驱驰。卉怒而士遇鋋,翩幡而将见持。神火貤兮成周,天风猎兮藰莅。尸藉藉其敌骇,军裔裔其吾值。 王之德者,章而已矣;王之武者,今始见乎!振上下之气,御千乘之敌。卫四海兮长兴长盛,保万民兮亡灾亡难。及日齐月,戴清覆浊,实万古之名乎!’(2) “或许,令先父还一直坚定着他的信念。毕竟,毒品一旦流入,危害的只能是无数百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卫着国家的安全,不正是这赋里的‘保万民兮亡灾亡难’吗?” “这……这样说来,父亲到底会是什么意思?” “这就只能问令尊了。” 两人于是来到皇甫烈的书房。 书房里同样也是打扫得一尘不染。这幢别墅是皇甫烈遇难之后才买下的,他自然是未曾在这里生活过;至于这件房间,乃是按照皇甫昭母亲的意愿,按故居的摆放和规制,完全照搬过来的。书房归置得,只给人以十分精致的感觉,却不显出奢华——虽然来者都清楚,此处的图书,纵非绝版,亦是典藏,均是价值不菲。书房正面是一张大书桌,一侧摆有笔墨。其余三面均是书籍,齐齐地摆在书架上。 明华看到如此严整的场景,却又不敢下手了。在征得昭同意后,明华很快找到了一本《苏东坡集》。翻开,里面点点些些地有勾画和批注。她翻到《洗儿》一诗,最后一句“无灾无难”画了一个圈。那四个字就那么天真又无辜地躺在那里,丝毫不会想到它们会被写成书法挂在墙上。 明华没有说话,她接着找到一册南北朝文集,翻到那一段“王之德者”,其中的“亡灾亡难”四个字同样是被圈了起来。 明华仔细端详对比着两册书。她可以肯定的是,这两本书都是被皇甫烈仔细研读过的。所以,至少,当他在为他的儿子皇甫昭写下“无灾无难”四个大字的时候,他是知道这两种解释的。 那,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想。 “所以,应当是哪种意思呢?”昭也问。 明华思忖了一会,说:“假设,令尊知道,你了解这两种意思,并且,又没有留下很明显的指向,那我们就认为,他想告诉你的事,不在这两种解释之中。” 昭有点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我想问你,令先父,曾经很明显地要求过你去做什么事吗?” 昭回想了一会。“好像……确实没有过。不管是钢琴还是别的,都是我自己想学的。还有,如果先父真的刻意要求我,那么我的书架上就绝对不会出现那些‘异端’的小说了——那上面甚至还有几本言情小说。总之,父亲似乎不会要求我做一些事情。当然,底线类的事情除外。” “那,你觉得,如果父亲想让你‘无灾无难到公卿’,或者是想让你保卫人民,这种事情……会不会有些违和感?” 昭仔细思考了一会。“好想……确实会有些不太自然。不像是父亲的风格。” “那,我可能有些想法了。” “怎么说?!” “他更可能是,给你一种选择——当然啦,既然是两种释义,那当然是选择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让你做出这种选择;或者是说,他更看重你做出选择的过程。简单来讲,他并非是想告诉你,应当成为什么样的人,而是他希望你自己能够知道,自己想成为哪种人。” 昭吸一口气,随后点点头,说道:“确实,这才像他。”这才像那个时常告诉他,“不要成为别人想要你成为的人,要成为你自己”的那个人。 他回想起父亲最后几年所做的。一般看来,确实难以理解。如此不懂得变通,到底算是为了些什么?但其实想一想,并不一定是要为了什么,或许,只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这个样子的。他想成为这样的人,所以才坚持不妥协。 人忙忙碌碌一辈子,或许要为各种生计奔波,要为各种目标努力。但想一想,人活这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呢?这个问题不能再用简单的“为了生活”或者“为了梦想”搪塞过去了。但其实,人这一生,不就是为了最终回首,自己感到满意吗?不就是为了能够成为自己理想中的那个人吗? 无灾无难到公卿,亦或是保万民兮亡灾亡难。他成为哪一种人,并不重要。只要这是他内心里坚定地发出的想法,父亲都会支持的。 他确信。 昭起身。 “你要去哪?”明华问道。 昭不答,只是说:“走。” 昭拉着明华一路穿行出了别墅,在草地上飞奔。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甚至恨不得要飞起来。 于是他随即脱下了西装外套,双翼显现,顿时低低地掠过草地滑翔。明华则在后面跟着。 很快,昭到达了家族墓园。他落地,双翼一收,正跪在父亲墓前。墓碑上,是“先考皇甫讳烈之墓”八字,正是十一年前他亲手刻上去的。 而现在,他又重新来到了父亲面前。在父亲死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也曾为“无灾无难”而困惑过、烦躁过。他甚至有些看不起父亲。但现在,他知道,他的父亲还是像从前,固执地有些不通情理,却又总是喜欢摸摸他的头,对他讲一些他听不懂的大道理。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还是那个为了自己的内心可以献出一切的男人。他知道,他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未曾后悔。 现在,他就跪在他的墓前。rou体上,他们之间已不再有任何交流的可能;但在灵魂上,他却第一次完整地看懂了父亲的执着。或者说,他明白了,执着只是一种坚持自己内心的一种方式和表现。 他闭上眼。他甚至能够听到,父亲在遇难前的那一瞬,最想对他说的话: “孩子,人来人往,方生方死,为的是什么?这不是我在问你,而应当是你问你自己。而,内心的回答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坚持你的内心,做你认为真正想做的事,做不会让你后悔的事。追随你的意志,探寻你的渴望,虽远而无所不至,虽险而无所不及。为自己的内心而活着,这就是人生。” 他睁开双眼,站了起来。 身后,一个声音传来。“看来,你已经找到答案了。” 明华内心略惊,寻声看去,却是昭之母亲,静静地站在他们背后,仿佛知道他们会来一般。 昭却是毫不意外,微笑着转身,面对母亲。 母亲也笑了。但随即开口,却是干脆而严厉的声音: “何谓之烈也?” “烈者,正也。善而行之,正而持之,而无可阻也。” “何谓之昭也?” “昭者,明也。” “何明也?” 昭略一思索,随即答道:“明是非,明爱憎,明善恶,明正邪。明所欲而无惧,明所向而无前,明所如往而赴之者,是所明也。” 母亲欣慰地笑了,说道:“昭儿,祝贺你,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