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跑出了这片林子，然而空地上却什么都没有了。帐篷早已拆得不见踪影，走时横七竖八一地的日本人尸体也不知被丢在了哪儿，多半是埋在积雪下，要明年开春雪化了才能被发现。积雪掩盖了杀戮，却也将马帮的痕迹泯灭得一干二净。杨定远的心里又是一阵空落落的，无法按捺住失望。

马帮走了，自己的危机仍未过去。他绕着空地转了一圈，想看看马帮有没有留下什么记号，可是一圈绕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现。马帮把日本巡逻队给干掉了，自然不可能再露出形迹。那么只有往西边追下去，希望能追上吧。杨定远正想催催马，胯下的坐骑忽地喘了口粗气，微微一个趔趄。他连忙拉住马，摸了摸马脖子。

因为狂奔了一天，马已累得正不住喘着粗气。杨定远不忍再骑，跳下马，从马鞍下摸出剩下的半个面包，他削下一片留给自己，另外的全喂给了马。

没有马的话，在这林子里便是死路一条。坐在石头上，杨定远一边啃着干面包，一边想着。就在不久之前，自己和安娜斯塔西娅也这样坐在石头上啃着干面包，可是回想起来却仿佛已经过了很多年一般。他咽下了面包屑，抓了把雪放进嘴里。雪到了口中，就跟木屑一样干，冰得嘴里也失去了知觉。难道真的已面临绝境？可是不知为什么，直到此时杨定远才感到了绝望。只是这绝望并不痛苦，在这片死寂的密林里，他心里反而一片。在这样的风雪天，平安把安娜斯塔西娅送到了兵营，实在是个奇迹。奇迹不会再发生一次了，有希望才会有痛苦，真正绝望的时候，反而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他正想着，身边正嚼着面包的马忽然有些不安地靠拢了他，马脖子在他身上擦了擦。杨定远拍了拍它，喃喃道：“你吃饱了么？吃饱了，我们再出发吧。”

他看了看周围。天黑了后，在林子里更是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陈柏川说马帮是往西去的，那往西走准没错。现在正下着雪，林中越发幽暗，想按星光来辨别方向已不可能，但他还记得老人说过，碰到这种情况便看松树的树冠。树冠朝阳的地方长得密，就是南边，北边的枝条要稀得多。杨定远认准了方向，跳上了马。哪知人还没跨到鞍上，马的两条前腿忽地一软，嘶叫了一声便跪倒在地。杨定远还没有坐稳，马一倒，他一脚踩了个空，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顿河马虽然耐寒而有长力，但已经跑了整整一天，到此时已是精疲力竭。虽然地上积雪很厚，但这一跤仍是摔得不轻，杨定远眼前金星乱冒，一时间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只觉身体都摔得散架了。迷迷糊糊中，杨定远那匹马凑过来在他肩头擦了擦，似是对主人表示歉意。他想要欠身起来，可是身上无一处不痛，而且雪地上的寒气仿佛是一滩胶水，将他牢牢地粘在了地上。

会死了吧？杨定远想着。他听老人说过，冬天赶路，往往一跤摔倒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所以走道时千万不要一个人独行。如果有人能来搀自己一把，坐下来歇歇仍能恢复元气。可是现在耳畔只有风声，哪里会有旁人？只是，在黑暗中，那种有个人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感觉却越发强烈了。他抬起头，用最大的声音叫道：“有人么？谁在这儿？”

他觉得自己是在大叫，其实声音低得跟呻吟一下，连风声都盖不住，而雪片落地的声音似乎还更响一些。他挣扎了一下，想再试着爬起来，可是身下的寒气却死死地揪着他不放，他甚至连一分一毫都抬不起来。

陈柏川说马帮顶多等他一天，现在这一天已经过了，马帮也肯定已经离开，不可能还在这儿了。也就是说，自己肯定会死在这片林子里了？杨定远不由闭上了眼。

闭上眼后，寒意却一下子淡了，身上居然还感到了暖意。但杨定远知道，那并不是真的。当寒气侵入人的身体，会破坏人的知觉。就如同人碰上烧红的铁块时，会感觉到摸上了一块冰一样，极度的寒冷也反而会让人有点暖洋洋的错觉。那是寒气在把人身体里的生机一点点逼出去，当这丝暖意也感觉不到的时候，人就已经死了。可是杨定远现在根本没办法再动，只能任由寒意慢慢地渗进他的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