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喜欢看动物世界,不是因为赵忠祥的声音好听,而是因为在动物的认知里,日出只是日出不意味着黎明,日落只是日落,不代表着黑暗来临。它们的行为只受饥寒和繁衍这些原始欲望的支配,它们一目了然,简单纯粹。
我最喜欢的一集,讲的是二十四只非洲鸵鸟的故事。它们身长两米多,体态丰盈,腿长而健硕,后肢粗壮善于奔走,可致狮豹于死地。
就是这般强悍的非洲草原上的强者,在遇到猛兽攻击时,却忘了自己坚硬的喙,忘了自己粗壮的腿,选择垂下长长的脖子,把脑袋扎进沙土里,好像不听不看,腥风血雨便不会来到自己身边。
我那时很生气,恨不得自己变成那第二十五只鸵鸟,冲进电视里挨个挨个把它们踢醒,让它们跟着我,甩掉脑袋上的沙土,抬起腿准备好给对方致命一击。”
我正在清醒与睡梦间做最后的徘徊,耳畔却响起戚里的声音,没头没尾的讲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我侧身转向她,“你在说什么呢?”
“虽然你一直没问,但我也知道你一直想问,为什么我什么都没问。”她弓着身子,仍旧背对着我。
“我没问,我想问,你没问?你说什么呢,大半夜的说相声呢?你这哏抛的不明不白的,我也没法给你捧啊……”
“林苏皓,和那个女孩儿。”虽然隔着黑暗,但在从窗帘缝漏进来稀疏的月光里,我看见她的肩头随着这句话轻轻一抽。“我终究不是第二十五只鸵鸟,我还是做了那二十四分之一。”
“所以,现在你准备好要告诉我为什么不去问他了,对吗小鸵鸟?”我抬头,轻轻凑近她半分。
“嗯。”
(1)
“你见过黑夜吗?不是眼前的这种。眼前的黑夜总会在明天破晓的前一秒结束。而在我的童年里,即使眼前白昼如炫,世界也是伸手不见五指。我的每一天,都是在对一个又一个黑夜迎来送往,它们没有尽头,日复一日对我说着你好,又说着晚安。
黑夜无边际,但却有源头,源头那端是我爸。
说起来是我爸,其实在我初中以前,也只是见过他屈指可数的几面,我妈说他其实也常常回来,只不过都是在我已经熟睡的深夜,隔天一早又先于我离开。我央求我妈,以后爸爸回家,无论多晚都叫醒我,我想给他看看作业本上的红勾勾。我妈满口答应,却总是忘记叫醒我。
后来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我爸就坐在我家沙发上,正翻着我的作业本,见我回来,冲我招招手,笑出满脸的褶子。那天之后,他在家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能对他说早安呀爸爸,又对他说晚安喽爸爸,每个字都比奶糖甜。
可是还是有那么一天,我对他道过了晚安,再想和他说早安的时候,他们的房间里有只剩下我妈一个人了。
之后他再没有回来过,我问我妈爸爸呢,他又去工作了吗,他夜里有没有回来过,回来的话还是得叫醒我,这学期我们开始学英语了,我学会背字母表了,还会几个单词,我想背给他听。
我妈不说话。我再问,她还是不回答。我追问了很多天,她沉默了很多天。
有一天,她突然开始翻箱倒柜找出好几张存折,拿着计算器,跪在床边对着存折上的数字加加减减。我放学回家,照常问了一句,妈妈,爸爸昨天晚上回来了吗,她怔了怔,突然嚎啕大哭。
她的眼泪让我确信,这么多天我爸没有回来过,并且隐隐觉得,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他也不会回来了。
于是她在房间里哭,我偷偷躲到门外抹眼泪。
就在那天,林苏皓家搬来了我们这栋楼,住进了我家楼上那户空了许多年的房子。在楼梯拐角,我看见他,他正跟在他爸身后,踮着脚扶着扛在他爸肩头的床垫。他扭头看见坐在门边的我,鼻涕挂在唇边,眼泪溜到了下巴尖儿。
他咯咯偷笑,手一抖便离了床垫,后边没了支撑,床垫立时有些失衡,在他爸肩头晃荡了几下,便跌落下来。
我被逗乐了,冒着鼻涕泡破涕为笑,他却被他爸骂哭了。
(2)
我爸消失后,我的日色越来越暗,白昼越发短暂,直至短暂到隔不开两个黑夜,我的生活也终于从夜长昼短彻底变为只有晚安没有早安的漫长黑夜。
而林苏皓一家,是我漫长黑夜中唯一的一丝光明。
那天我和林苏皓一起,帮着他爸爸把床垫搬到楼上,又捡了些锅碗瓢盆之类我们拿得动的东西一趟趟帮着搬了上去。待他们安顿好,天已经黑了,冰锅冷灶,他爸便提议带着我出去下馆子。
我哭了很久,又上上下下折腾了这么久,竟忘了自己还饿着肚子。林苏皓的妈妈收拾着厨房里的杂物,冲林苏皓喊着,小白,快带着小里去卫生间洗洗手,准备去吃饭了!
在洗手池前,我盯着镜子里低头搓手的林苏皓,饶有兴致地打趣他,小白?这不是小新那条狗的名字吗?
他转身甩手,扔了我一脸水,我大名叫林苏皓,我妈妈姓白,林白是我的小名!
我哈哈大笑,不管,反正还是像狗名字!
像就像吧,快去洗手!他推了我一把。
我搓着手心里的灰,偷偷抬眼,从镜子里看见他正靠着洗衣机,抱着手臂也恰好在打量着我。
看什么?我先发制人,想掩饰偷看被抓包的尴尬。
我在想,你刚刚笑得那么开心,之前又为什么哭的那么伤心。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