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一迟疑,他缓缓松开禁锢住伊莱扎的手,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确认她的确不会暴起才后退一步,表示他不会再突然制住她。
没有了沉甸甸的压迫感,手腕也重获自由,比起几分钟前的状况,伊莱扎觉得她应该感到松了口气才对。
但是她没有任何放松的感觉。
因为在松开她之后,她很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顿了顿,平静地移开了目光。
“…………”
伊莱扎觉得她快要哭了。
大概是由于伊莱扎的表现的确毫无威胁,或者是她脸上的生无可恋太过具有说服力,在略微犹豫后,巴基放弃了对她的钳制,虽然他依旧保持着一定的戒备,随时提防着伊莱扎的举动。
——具体表现就是他拖过了一张椅子,端端正正摆在床尾对面,倒着骑在椅子上,将下巴靠在交叠在椅背上的手臂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企图用枕头把自己憋死的伊莱扎。
但总体来说刚刚一触即发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下来。
接下来,就是交流了。
将脸埋在枕头里,伊莱扎内心天人交战,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要先出声,却又顾忌对方听不懂自己的话,可让对方先……无论她希望对方做什么都有一定难度。
挣扎一番后,她还是决定由她先递出信息。毕竟虽然对方的语言能力很正常,可从刚刚的一系列肢体交流来看,他比她有着更严重的交流障碍。
比起言语交流,她的新邻居更倾向于用行动表达他的想法。
这样也挺好。伊莱扎想。
虽然是迫不得已,她也更习惯“不用多说只要干”,很多时候,行动比言语更能看清一个人的本质。
她放下了枕头,身体微微前倾,眼睛直视着对面的男人,向着他伸出右手。
属于少女的纤细手臂,由于白化病,肌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雪白,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手腕处聚集的青紫血管清晰可见。
巴基看着女孩伸过来的手臂,慢慢将视线上移。
从相貌来看,这个女孩是典型的斯拉夫人,相较日耳曼人而言轮廓不算深刻,线条也更加柔和,目光望过来的时候给人一种认真专注的感觉,略微勾起点笑意就能瓦解任何人的防备。
虽然她根本没有笑。
任何人,被他刚才那样对待,恐怕都不太可能在短时间内对他表达出善意了,他毫不意外。
他盯着女孩看了一会,缓缓将右手递了过去。
没多少犹豫,女孩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臂扯过来少许,将衣袖推上去,让他的手臂暴露在空气里,随即伸出左手食指,要落下时又骤然挺住。
她努力回想着什么,想了一会才不确定地在他手臂上划出一个个字母。
e、l、i、z、a.
“e”缺了中间的横,“z”写得像“7”,“a”的最后一笔迟疑许久才最终落下。*1
“……”
看着对方坦荡自信的神情,巴基沉默了下,觉得他很难直接对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这件事提出质疑……
他难以控制地开始思考伊莱扎的智商是否存在问题。
对于对方因为她的拼写问题产生的猜测,伊莱扎毫不知情,写完自己的名字之后,她重重吐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收回手,感觉写几个字母简直比她捡一天垃圾还要累。
分明知道每个字母该怎么写,可落下手指的瞬间,她脑海里的字母们就扭曲融化变成线条,哪怕她竭力捕捉也只能捉住一点尾巴,只能凭着本能勉强胡乱圈画出来。
她刚要收回手,手腕又一次倏地被对方抓住。
“……詹姆斯·巴恩斯。”巴基低声说。
在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纷杂繁多的记忆从大脑深处涌了上来,牵连起诸多复杂的情绪,可想要捕捉时却只剩下浓重的黑暗,和让人仅仅是想起都觉得窒息的痛苦。
那些黑暗和痛苦,来源于他被夺走了这个名字之后的所作所为。
他低下头握紧了拳,呼吸也急促起来,随着回忆追上来的是生理性的头疼,这让他不得不咬紧牙关,抬起右手死死按着头,虽然这对于缓解疼痛并没有什么用。
“……?”
感觉到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粗糙手掌轻微地颤抖着,伊莱扎不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对方的表现明显有些不对劲,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虽然感觉这种时候恐怕他反而会提高警惕,并不会愿意被她触碰,但伊莱扎觉得如果不做些什么,她总是有点于心不安。
迟疑片刻,她尝试性地伸出左手,越过自己的手掌,轻轻拍了拍那只犹自颤抖的胳膊。
不出意料,对方猛地一把按住她的手,喘息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单词。
不存在语法的简单短句终于突破了理解障碍,伊莱扎费了点力气,总算听懂了他的意思。*2
他说,不要,碰,我。
他很危险。日渐完备的记忆无一不在向他证明着这点。和意志无关,他们将他改造成了杀人机器,剥夺他的自我,以至于他也不确定他能不能控制自己,太过残酷的前车之鉴让他对自己毫无信心。
所以,不要碰他。
他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
大脑放空后疼痛潮水般褪去,只留下了片段的过去在回忆的沙滩上闪闪发光,好半响,他才勉强压下起伏涨落的情绪,坚持着在伊莱扎的手臂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个名字,等到他写完再抬起头时,映入眼中的就是伊莱扎懵逼的表情。
巴基:……
伊莱扎:????????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席卷而来,毫不客气地把伊莱扎一把推倒在地。和之前一样,她意识到了对方在说话,可能是在说他的名字……但是同样的,她完全记不住那个名字。
哪怕在皮肤上写字也不可能记住,哪怕一个个音节反复拼读也不可能记住,哪怕抓着对方的手感受每个字母的书写也不可能记住,阅读和复述对她来说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伊莱扎轻轻地叹了口气。
对于这种憋屈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她也不会再为此苦闷。她只是再一次认识到了,哪怕朝夕相处她也不可能和任何人交流。反而是她的新邻居,伊莱扎对他感到很抱歉,她浪费了他这么多时间,结果却只是再次证实早已是事实的事情。
想到这,她不由得对他扬起一个歉意的微笑。
意料之中,对方似乎并不理解为什么伊莱扎对他笑,停顿片刻,他松开手起身离去,伊莱扎听着她的邻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回到了他的家,她猜这大概代表话题结束……除了她没听到关门声。
不一会,脚步声又转回来,对方重新走进她的家,坐在刚刚的位置,伊莱扎很快分辨出拔掉笔帽的声音,这让她愣了愣。在她怔愣的时候,对方唰唰在纸上写了什么,紧接着是撕纸的声音,随即伊莱扎感觉到一张纸被递到了她的面前,微风卷起她的几缕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