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如芊大惊，抓着萧子夜衣袖的手不由就是一紧，手背上忽然覆了一只带着凉意的手，她抬头望去，恰好遇到远处传来一阵电闪雷鸣，又是肖凯风在击打魔界大门，她耳边巨响轰鸣，但她却清晰地听到了他薄唇微启的几个字。

“别怕，有我。”

她正想说什么，萧子夜却轻轻将她的手挪开，然后纵身跳了下去。凌如芊大惊，掩唇扶着树干往下看去，树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抹灰色人影，但是不甚清晰，只能模糊地看到身形是个高大男子。

这，是什么魔？该不会那么倒霉，真碰个堕仙吧？

“呵，算你识相，知道自己下来，我还在想如果你再不下来，我就直接将你挫骨扬灰了。”

萧子夜飘然落地，眼眸微眯：“蛟妖？”

此话一出，四下俱寂。

凌如芊更是疑虑重重，他确实吗？这真是妖吗，他之前不是说是魔？

而那灰色魔更是惊疑不定，定定扫视他半晌，才一挥衣袖，周身灰雾渐散，缓缓露出身形，原来是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很是憔悴，他有些迟疑地道：“你难道是刚入魔的妖不成？”可这气息明明就是妖啊！

“不，我是蛟妖，不是魔。”他额前银光闪现，竟现出了几片银鳞，但是定睛一看又消失了。

那蛟魔久久没有动静，仿佛惊呆了。

凌如芊恨铁不成钢，这阿满也太傻了，怎么这么笨呆呆地直接告诉他啊，他怎么就这么蠢，要是顺着他的话说自己也是魔不就啥事没有了吗？

良久，蛟魔才艰涩地道：“你……你可是姓……”

萧子夜飞快地扫了树上一眼，冷冷地道：“见到本王，还不行礼。”

竟是直接承认了！蛟魔震惊得退了两步，满目惊惶，眸中却带着些许泪光，嘴唇翕动：“王……你真是蛟族之王？”他踉跄了几步，身形不稳地几乎倒下，伸手扶了树杆才站住，他垂头思量半晌，抬头见萧子夜一脸平静，眼中的激动渐渐化为悲愤，竟低低笑了起来。

“呵……呵……蛟族果然无望了……什么王！狗屁不是！连你都入了魔，蛟族还有何希望！王族不是天资最高？竟然也避不过这劫难！要你何用！”说至最后，竟然一脸愤怒地朝萧子夜出了手。

萧子夜疾速退后半步，低低地道：“我没入魔，我是无意中入了魔界。”

“胡说八道，你当我会信？魔界大门肖凯风打了这么多年都坚不可摧，你能进得来？”蛟魔手下毫不留情，刀刀致命：“反正你于蛟族无益，留着也是祸害，还不如让我吞食了，待我道行敌得过肖凯风，我便混个魔王当当！哈哈哈！”

见他这般行事，萧子夜也不再言语，手下不再留情，但是他毕竟法力大减，魔界又没有月光，恢复得比较慢，之前不觉得，此时一交手，这弊端便一下显现出来。

蛟魔步步紧逼，而他却因法力不支而节节败退，这阵子其实他遇到了太多挫磨，对失败本并不放在心上，但是他今天不能败——她在树上。

他若死了，他便会显出原貌，若他真的就这般死在她面前……那样的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

更何况若他死了，结界护不住她，这蛟魔必然不会放过她，所以，虽然对入魔的族人感到痛心和悲哀，他却没有丝毫留情，拼尽全力在反击。

凌如芊眯起眼睛，清楚地看出两人真的不是在演戏，而是生死较量，既如此……她搭开弓搭弦，在蛟魔一次后背露在她眼前的时候，光箭脱手而出。

待蛟魔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光箭去势太快，太准，精准地射穿他的后背，洞穿了他的心脏，他甚至能感觉到他正在显出原形，魔力也蠢蠢欲动，只待他气息一断便会脱体而出。他抑不住伤势，只能拼尽全身气力，仰头望去。

树间站着一抹身影，娇俏地站在那里，生机勃勃，明亮的眼睛简直像是在发光，她看上去好温暖，和这个冰冷的魔界完全不同，他嘴唇微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颓然倒地，气息已绝。

凌如芊自树上跳下来，蝶翼载着她轻轻落在地面，蛟魔已经现出原形，他身上有无数灰色光芒正在渐渐往四面八方飞散开去。

“你刚才……”萧子夜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艰难地道：“杀了他。”

“是啊，他要杀你，你不也是想杀他吗？”凌如芊看向他，眸光清幽：“难道我理解错了，你刚才其实是在和他玩？”

“不……”萧子夜怔怔看着她，他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他垂眸看上蛟魔的尸体，那一箭太准太狠，快到让他都没察觉，她射出这一箭的时候，丝毫没有迟疑过，甚至，现在也没有一丝悔意和惊惧之类的情绪，他深深地看着她，突然便懂了她轻描淡写在妖界这些天的经历对她而言究竟代表着什么。

她依然善良，但是她已经不会因为别人的死亡而难过了，她想救他的时候是真心想救人，但她想杀人的时候也绝不手软。曾几何时他曾说过她过度心软不是好事，可现在她终于做到杀人于眼前而不瞬，他该欣慰的，可是他却觉得很难过。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情绪，他怨恨自己不够强大，没有能力庇护她，让她不受世间风雨，她独自面对危险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他是这般的悔不当初。虚鼎中的神器是这般烫，堵得他心口发塞，他甚至没有勇气问她一句怨不怨，因为他，恨自己。

凌如芊没察觉他的压抑，她只是疑惑他怎么又突然就看着她发呆了，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喂，你还好吗？”垂眸扫了眼这蛟魔尸体，迟疑地道：“我听他说，你是王……你该不会觉得他是你蛟族子民，所以想为他报仇吧？”

“不，我没这个想法。”萧子夜看着她，心如刀绞，忽然伸手将她拥入怀里，柔软的身体很温暖，抱在怀中的时候仿佛拥抱着整个世界，让他空荡荡的心瞬间被填充得满满的。

凌如芊有一瞬间完全懵了。

她她她她她，这算是，被调戏了还是被占便宜了？

下意识地她就想一把将他推开，可忽然感觉到他的呼吸很不稳，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本欲询问，忽然福至心灵，他，是在难过吧……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难过，但她还是生生止住了准备推他的手，改道拍拍他的肩：“这不是你的错，别放在心上。”

她什么都不知道。萧子夜心中酸楚难当，闷闷地恩了一声，为免她起疑心，只得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再一次对视，凌如芊有些尴尬，故作轻松地道：“我知道可能族人死在你面前你有些难受，但是这个总是无法避免的，太心善……活不了多久的。”

她的声音很轻，但听在他耳中却如遭雷击。

【就凭你这宁愿自己死也不想伤害妖的行径，活不了多久的】当时是他说她，风水轮流转，现在换成她说他了。

萧子夜默默地看着她，僵硬地点点头：“我知道了。”狼狈地垂下头去处置蛟魔的尸体，这么大一具，要想完全清理掉还真不容易，可现在他法力本就薄弱，实在不想浪费一点。

见他看着蛟魔尸体皱眉，凌如芊伸手一指，将这蛟魔尸体收进了腰囊：“怎么样，是不是很轻松。”

是了，她有腰囊，萧子夜揉揉额角，这阵子他大约是心力交瘁，感觉神思都有些恍惚了。

再次启程，两人之间气氛总有些许微妙，凌如芊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笑道：“哎，你真是蛟族的王啊？”

“恩。”

“那你认不认识青翼？”想起高逸的话，她不由有些好奇，萧子夜一蛇妖，青翼可是蛟妖，她为什么要杀她？

“认识。”萧子夜皱了皱眉：“你见过她？”

“没见过。”凌如芊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她跟我有仇，所以我想问问你她这人怎么样，哎，她是不是喜欢乱杀人啊？”

青翼向来不会滥杀无辜，对他忠心有余而聪敏不足，而青芷却极为聪慧，两姐妹性格互补，多年来一直是他不可多得的左膀右臂，她们与凌如芊素昩平生，为何会有仇？他疑惑地看着凌如芊：“她对你动手了？”

“没，我都没见到她，不过我见着她妹妹青芷了，她说……”说到这，凌如芊脚步一顿，脑海里回想起很多事，看着萧子夜的目光渐渐变了。

青翼是蛟妖，她对她发追杀令，酬劳极高。青芷是她妹妹，当日在洞府外她眼中闪过的是切切实实的杀意。她们两人都是蛟妖，而萧子夜的洞府，如何会有蛟妖？除非……她定定看着阿满疑惑的眼睛，目光一寸一寸冰冷下来，她听得自己在问：“阿满，你说，你是蛟王？”

“是。”萧子夜也站住了，心跳得极快，有些事情，终究是无从隐瞒的，更何况，现在的他，也不想再瞒着她。

“青翼青芷是你的属下？”

“是。”

凌如芊感觉心仿佛被什么揪住了一般，一下，一下，用力地扯，很痛，她脸色煞白，唇瓣渐渐变得乌青，目光却极亮，仿佛暗夜中盯着猎物的狼，灼热得几乎要将萧子夜给瞪出个洞来：“那，你可认识萧子夜？”

果然。萧子夜指尖颤抖着，既有一种解脱的放松，又有着深深的担忧，他直视着凌如芊的眸子，认真地点头：“认识。”

“他姓李么。”凌如芊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声音轻悠又带着无限怅惘，更多的是失望：“字骗子？”

“不。”萧子夜捏紧拳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是骗子。”

她眼中带着几分嘲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愤怒溢满她的胸腔，让她几乎忍不住想冲上去撕开他的伪装，狠狠扇他几个巴掌：“我却觉得他就是个骗子。”

“他是傻子，是混蛋，他……对不住你。”

他终于亲口承认，是他对不住她凌如芊。

这段日子以来，她一直在为他找理由，虽然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却忍不住千方百计地为他编借口，可当事实就这么血淋淋地摆在眼前的时候，她竟也没想象中的伤心。

或许，她其实早就已经想到了这个答案，只是她迟迟地不肯接受。

爱情里最先爱上的那个人总是最惨的，所以他这般风轻云淡，而她已溃不成军。

她定定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所以呢？”

她发现了。萧子夜看着她的眼神，便立刻明白过来。一时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怔怔地看着她，张嘴欲言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千言万语化为一声叹息。

他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因为他心虚。

这个认知让凌如芊的愤怒达到了顶点，光羽箭刷地抬起来，箭尖抵在萧子夜胸前，咬牙切齿地道：“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萧子夜半垂眼睑，沉默片刻，才低低地道：“我……”忽然他脸色变了，一掌袭向她：“小心！”

这一掌来得不轻不重，刚刚好将她击飞，凌如芊被打得往旁边偏了数步，好容易稳住身形怒回头准备发火，却惊讶地发现萧子夜竟然不见了。什么意思？这是无法面对所以把她打开自己跑了吗？

她立时气得七窍生烟，真想破口大骂，但是气极反而哽住了，指尖微微颤抖，脸涨得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也许是因为太愤怒，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她身体僵硬着，但是却集中精神倾听着动静，本寂静无声的魔界，还真让她听到了一声轻响。

咔嚓。

这不是踩断树枝的声音，而是结成结界时的动静。她从小痴迷机关术，对声音极为敏锐，从前在萧子夜结成结界的时候她听到过这种响声，她绝不会听错。

凭刚才的声音，应该是从左前方传来的……

她拉着弓缓步往前，踮着脚尖，竟果然没有发出声音，她屏息凝神，慢慢往前走，箭尖忽然一顿。

她能感觉到，光箭的箭头碰到了结界。

这倒真是挺有意思的，萧子夜莫不是以为他结了结界就可以躲着她了？心中冷笑不已，真是没想到呢，萧子夜竟然是这样一个懦夫！连魔界结界都没能拦住她，她倒是想知道，萧子夜的结界能不能将她挡在外面？

毫不迟疑地，她一脚踏了进去。

迎面而来的，是呼啸而来的一记魔光。

“当心！”萧子夜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差点没吓死，顾不上前面的敌人，剑尖一挑先挡了凌如芊身前的魔光，听得风声时已经太迟，毕竟妖力没有完全恢复，剑使得有些力不从心，只能拼力侧身避过，魔光堪堪从他身侧划过，但仍划伤了他的左臂，衣袖瞬间一片殷红。

我的天！凌如芊一刹那间有些恍惚，但立刻便醒转过来，看到几道魔光扑向半空显然无暇顾及的萧子夜，几道光箭脱手而出。

“竟然还有只小蚂蚁，看来今日收获不小，哦哈哈哈哈！”那魔离得极远，隐约站在树梢挡住了身形，看不清楚，声音却是极为尖厉，尤其是笑声更是刺耳。

听到最后整个人都有些晕了，她赶紧捂住耳朵，免受其苦，不过这样一来，她便没有办法帮萧子夜了。

萧子夜聚全身之力挥了一道剑气破空而去，其势不可挡，连本来得意非常的魔都不敢小看，只得暂避其锋芒，萧子夜一击即退，旋身在凌如芊身侧落下，急切地拉过她：“没事吧？你受伤了没？”

“没，我没，我没受伤。”凌如芊有些结结巴巴地说，见他焦急的模样，不由后悔片刻之前自己竟然还怀疑他是想躲开她才建了结界，虽然极不合时宜，但心中竟然有些许甜蜜，脑海中想的却是——这好像，依稀，大概，是她遇见萧子夜以来，第一次见他这般情绪外泄……

一时恍惚，竟没留意萧子夜已经上下其手自行将她身上检查了一番，见她没有受伤才轻吁了一口气，也没跟她说点什么，扭头就走。

凌如芊张了张嘴，却也没有叫住他，因为那魔已经扑杀过来了。

她的鹰翼毕竟是机关，在妖魔面前还是不够看的，所以她并没有飞上去，免得给萧子夜添乱，她只觑空看到魔不经意或者为躲避萧子夜攻击时露出的空隙便射几箭，虽然很多都落了空，但偶有几箭，竟然射中了魔，而且，还真的能击伤他。

她的加入让魔大为恼火，但碍于萧子夜愈来愈狠辣的进攻竟然没办法腾出手来弄死她，像这种凡人，若不是有萧子夜在，来几千几万都不够他吃的！他越想越冒火，毫无章法的光箭让他有些手忙脚乱，更给了凌如芊可趁之机。

光箭时不时的偷袭，让萧子夜如虎添翼，因为担忧凌如芊，他丝毫不敢大意，步步紧逼，剑剑入骨，只恨不能立时取了这魔性命。

最后这魔见得不了好，竟然挥手起了黑雾，将整个人都掩藏起来，然后忽然一阵尖叫。

凌如芊立时觉得脑袋晕忽忽的，萧子夜见势不好赶紧将她双耳封住，她摇了摇头，才稳住身形抬头看去：“这是什么？”

“魔音穿脑。”萧子夜冷冰冰地看她一眼，见她无恙便移开了视线。

她听不到他的声音，更确切地说，她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听看到空中的黑雾渐渐扩大，而萧子夜却一动不动，静静凝视着浓雾，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黑雾渐渐将头顶都笼罩了，萧子夜却不慌不忙，持剑而立，衣袖无风自动，恍惚竟和数年前那如谪仙般的身姿有些重合，她摇头苦笑，真是，明明他前后两副模样相差甚远。

忽然，萧子夜挥手一剑，长剑脱手而出，带着一片冷光破空而去，剑光顿处，传来一声惨叫。

天空忽然洒下一片血雨，漫天黑雾瞬间消散，长剑径直返回萧子夜手中，他持剑而立，负手回身冷冷地看向她。

凌如芊有些发怵，明明是最平凡的样貌，但萧子夜眸中的寒意几乎让她抖得要握不住弓了，她抿紧唇，扬起头瞪过去，却终究气势不敌，败下阵来，哼了一声，揉揉发酸的眼睛嗔道：“看什么看！会瞪了不起咯！”

“你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萧子夜剑柄轻递，将她的脸抬起来：“若不是我及时发现，你已经死了。”

他的态度太恶劣了！他自己就没错吗！本有三分内疚的她立时被勾起了心头火，一巴掌拍开他：“死了就死了！要这么怕死，我就不会来魔界了！”

她来魔界是为什么，是来找他。

正因为萧子夜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更加生气，生她的气，气她莽撞，但更多的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将她带入这般危险境地，他曾以为他们两人相爱，于她有益，至少会保她百年无忧，可现在好像事实反过来了……

见他沉默，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凌如芊心里没底，以为他还在气她不该擅自跑进来，不禁又气愤又委屈。

她为什么进来啊？还不是因为他！来了敌人他不告诉她也就算了，偷偷结个结界就这么不见了，难道她连妖魔二界都进了，还会因为一个结界而退缩？可他偏不领情，既不解释，又不道歉，现在还这样瞪着她，她进来也不是拖他后腿的，她还帮了他呢，他怎么就看不到呢？这般想着，看向萧子夜的眼神便越来越委屈越来越愤怒，更多的，是伤心。

她其实挺坚强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才觉得他走了的时候她都没哭，现在却鼻尖一酸，眼睛里渐渐便泛了泪，可她不愿示弱，就这么泪眼朦胧地瞪着他，虽然眼前在慢慢模糊。

萧子夜看着她含泪的眼，心中剧痛。

他多想，多想上前抱住她，将一切都告诉她，再告诉她这样伤她他有多痛。

可是他不能。

魔界不同妖界，他此时妖力尚未恢复，带着她只会让她一起陷入困境，倒不如……

他冷冷地看着她，嗤笑道：“谁让你进来了？谁让你来魔界了？你不怕死？我现在就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