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古文的这一番话使冬老师对他另眼相看,耳目一新,古文不古,较新人还新。先前只是佩服他的眼光,他的搜索力,他的判断力,现在她对他起敬的地方不但是他竟如此通晓社会,搏学古今,还在于对社会如此负责,甚于己事,培养青年,呕心沥血,她心中暗想,待到李多劳他们取得成果之日,只怕他的坟头已经长草,只能是元帅平定中原日,家祭不忘乃告翁。然而,可能正因为如此,他把活的意义,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青年人身上,而不去图什么报答。
柳枝差一点要给丁老师作揖了,多劳硬如石山的决定,看是不是能让丁老师这个雷公轰开,如果这次能给多劳扭转航向,那么他这个老师真是做完了,第一次是老师的园艺,这第二次是先哲对他迷途的指引。
多劳低下头,他在开动他的全部机器高速运转,把丁老师的话碾碎,溶解,化验,分析,其中有好些成分他都不知晓,须得从新认识,正视,不能只凭一腔热血。
“我的看法是,柳枝的师范问题,想当一名人民教师的理想是值得鼓励。”冬老师刚说到这里,柳枝就用一种不解和焦急的眼光望着她了,我的天,您老人家总不要帮倒忙啦。忽听得冬老师的话锋一转“但放在你们的现在的两个家庭特定的情况下,而且加上你们两人的关系的情况下,那么这个鼓励的前面就要加上‘诚然’两字了,柳枝报考的专业与多劳报考的专业有很大的差别,李多劳同学的是现代应用物理系,不去学院就读,而想通过自学的途径去达到目的是不可能的,所以是不取的。而钱柳枝的当教师的理想相对是比较容易的,通过自学是有可能的,退一步,走耕读教师的路也未尝不可。我的一票投给钱柳枝的决定。”
冬老师的两个“情况下”给丁古文撑了腰,他似乎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暗想这一次邀她一起来这里没有白邀。柳枝是个原告,她当然是高兴的,多劳这个被告也没有提出反驳。老师深知多劳如果他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早就机关枪般地放了出来,而且是真正的口若悬河,百句不打结,丁老师听到过有人形容多劳驳理就像那些杀猪师傅翻猪肠子:一路滔滔的。现在多劳的机关没有开火,丁老师知道有所转机,就晓之以理:“科学仿若瓜棚,牵一根而动全棚,系统也,须得集体之智,一种发明和创造,尚须多个部门以配合,乃集众人努力之大成也,单枪匹马,孤掌难鸣也,汝等须溶入其大军之中,渴尽其力以贡献,方能有所成就。尔之自学成才论,谬也,幼稚无知,空中楼阁。”
“刚才柳枝同学和我耳语她当教师只不过是她妈妈的帮她“填的志愿”,其实妈妈也没有限定她。我看将来你李多劳做出了成绩,柳枝不也是你工作的助手吗,你听说过居里夫人没有。你如此聪明,怎么不把圈子放大一点想呢。”冬老师接过古老师话头,就像地震之后的余震。
李多劳也对他的“还子弹”担忧过,不是你想去“还他一子”就能还他一子的,这样浩大的还是在他脑壳的烟海里的东西,凭一己之力,九牛你还完成不了一毛,你想要攻破那关键的尖端的一环,想在闩子屋场搞出来是痴人做梦都还不是,是想带块破瓜瓢去把大海掏干;是想在闩子屋场地坪里捡块石头去打下一架在空中飞过的飞机;是想在闩子屋场造一个后羿射日的神话。然而,还子弹曾给过他太大的动力,一心想用还子弹废掉原子弹以后,原子弹就只能用于煮饭烧开水了,全世界的孩子们都不要像他和柳枝一样这么来砍柴了,不受这份苦,一门心思的去读书又是何等之好。人,一旦有了奋斗的目标,就可以爆发如原子弹般的无限能量,就能吃苦耐劳,睡在冰山不觉得冷,坐在火炉上不觉得痛。他和柳枝一起坐在昏暗的煤油灯前,暗里用笔杆戳过多少次自己的头,不能睡,还子弹就在前面,看到同学们在嘻笑玩耍,特别是在打架的时候,他是多么的心痒和手痒,但是他喊住了自己,还子弹的发明在等他,就是在他潜在水里摸鱼,憋得难熬的时候,也还在背公式,定律。现在终于感动了上帝,实现这个目标的梦的大学的门被他磕开了,真的给了他去为“还子弹”一拼的机会,把他火热的生命投入火热的战斗的机会。然而,他想他这样就把柳枝丢了,为了自己而牺牲了她,她母亲的教书梦碎了,她爸爸临终前希冀弃之万里,自己一个人跑到去读书去了,倘若他梦见了她的爸爸,她爸爸问“柳枝呢”?他将如何以答?所以他宁可两个人都不去也不能他一人去。可是现在两位老师这么一点,他有点茅塞顿开了。
而柳枝早已有她的不是小九九而是有她的大九九,她打算在家帮着搞完双抢后,再去梅珍家里一转,如果她那里的情况还是没有稳定下来,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闯到南方那座城市去再说,既然那里在搞特区,需要人手,难道就限于梅珍那一个地方吗?既然是一个大的佛地,难道就唯此一庙,只有一处香火?正如多劳一样,只要下了决心,就没有一个怕了!纵然是个千刀山,也要去滚一场,只要多劳能完成学业,她什么都敢。如果两位恩师今天能说通多劳,她就不用当“逃兵”了,而况如果逃跑有多劳不但不去报到上学反而使他当上了“警察”把她捉了回来之虞。
这屋的朝向有点偏西晒,一块菱形的太阳摆在大门门坎边。一只公鸡站在门坎上,发了疯似的的抖动了几下,它就像一部撒布灰尘的机器,顿时大雾一般地漫起一团灰尘,太阳光里如一团蒸气在翻滚。灰雾里那只公鸡将脖子往上一伸,然后在空中划了一道抛物线,“怒毛冲冠”,一脖子漂亮金黄的毛发根根竖起,仿佛一个圆形的毛刷子,两张翅膀向上架起,像两处刚刚搭起的工棚,对着多劳张开口大声地“企——计——机——企”!
这公鸡的意思大约是“明——白——了——吗”!
多劳顿了一脚,公鸡像个死顽皮一样,头脚翅膀一齐行动,卟的一下扭转了身,钻进地坪的太阳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