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公司一片如茵大草坪边的,一长廊的葡萄架里头,冯登科坐在长廊边处的窗棱似的石框上,抬眼看着面前,层层叠叠地复盖着藤蔓及油亮绿叶的水泥樑架之间,藤蔓与藤蔓相继缠绕之中,密密地一串串地垂吊着的,紫白两色混于一体的小花朵在随风摇荡而久久默不作声。另一头,衣着整齐的江海岭,因春末夏初时的那种闷热感,焦躁不安地在廊下来来回回的走动着。
“呵——,好风啊!真的是好风啊!!”迎着吹来一阵驱散闷热空气的凉快清风,向上推一下眼镜的江海岭,为感受到快风的舒坦而呼叫。“‘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其所托者然,则风气殊焉’呵呵,古人也真是的,风,怎么还要分大王之风与庶民之风的呢。”为受到了凉风之快而觉爽的江海岭,接着,轻声背了几句有感而发的〈风赋〉中的二句句子,并略摇了摇头,似在对宋玉作着不解的解读。
“冯书记,上星期的评估会是怎么评估的?评估结果究竟是对谁有利?”江海岭突然需要明确一下地,漫步到冯登科面前,瞧着他问。
冯登科没有立即作答,在眼离开满目是一串串紫藤花的樑架后,沉思一会才回答道:
“在将由谁来领导我们公司的改革与发展的问题上,我是很明白,也是很坚决的。因为,木不可离根,离根则枯;水不能脱源,脱源则竭。万一,如果让高原真的当上了总经理,那还了得!我们以往和今后的所得利益不保不去说,弄不好,我们还会被他们兜底翻的呀,海岭,我们总得有个阻挡办法的啊!”
江海岭左手臂支着腰,右手捏住衬衣第二粒钮扣处,还在连连地煽起点风,好使身上感到清凉些。同时,他看着冯登科的脸色,不断地点着头,发出深有同感的赞许声:
“是的,是的,让他们顺藤摸瓜起来,是太可怕了!是一定要有个办法的!是一定要有个办法的!”江海岭说着,又慢慢踱步到长廊的另一头,大概是为刚才所讲的,一定要有个办法,而去思考一定要有个怎么样的办法吧。
说到事情的可怕之处,又去望着连绵地,一串串密密垂吊着的紫白色的小花朵,完全出了神的冯登科,看着看着,仿佛这些小花朵们都在舞动起来,渐渐地,还错综而汇流地团聚集合着,继而再花团花簇地展开成满目的几何花纹和印影着的头象,接着铺展开去,显得层层叠叠,那闪现的是——手握2千9百万元的账单而想象出,可平摆厚铺的层层叠叠的钱币,并且都是自己确确实实持有过的,属于自己的钱哪!!
提起此事,事已有好多年了:
那时,乘发展市场经济之势,进入新一阶段的深化改革还在摸索之际,权利又没有相应的体制作严密的监督之间,冯登科安排江海岭,任越达公司驻tj办事处主任一职时,在冯登科的纵容,甚至于与其合谋下,用公司提供的发票、办事处的帐号、公司经营的合法票证,狠一狠心,截留了越达公司驻tj办事处一期多的全部销售款,共计,2千9百余万元。
在此其间,冯登科与江海岭,还曾利用澳国神鸟集团想和越达公司谈判合资发展的机会,以神鸟集团投资300万至1亿美元的假名义,再分别与一些省市的九家单位,签订过《中澳合作意向书》、《国际商业借款合同书》、《中外企业合作合同》,然后请s市的信诚资产评估有限公司,和高峰资产评估有限公司作项目评估,先后,还诈骗翻译费、评估费、手续费、论证费、前期费,还有其它凡能想得出,编得出,且说得过去的种种巧立名目的费用,共计580万元。用这些截留的不义之财,买房、买车、买家具,及用于私人投资和投入股市,包括自己家庭生活中的无度挥霍,与外出旅行豪爽地购物。他们还曾一起感叹过——,再努力一把,以后买架私人飞机飞飞,或者,买艘皇家豪华游艇游游,那有多令人神往的啊!当然,在梦求富贵之前,早就准备好这样的事:如此之大的缺口,总必有东窗事发的那一天!既有如此预见,冯登科与江海岭从谋划,推进事情的一开始起,就先已同步设计好刁钻狠毒,又聪明极其的金蝉脱壳之计。他们看准那个——只会凭一般的日常工作经验开展工作,对工作中的新问题,从不求深入认识经济运动的规律,但却好于骄奢淫逸,贪婪腐化至极,且不怕贪赃枉法,常常还显得稀里糊涂的总经理,用移花接木、一词多解、张冠李戴、含含糊糊、利令智昏等等等等的手段,总之,祖传的三十六计,能用的都用上,又是哄、又是瞒、又是骗、又是诱、有时还近似于逼迫地,让他在完全由江海岭出面提出,冯登科只是意向地表示口头支持的几份设想框架、方案确定、计划推进、补充规定、资金追加、合理报损,等等相关的报告、申请、审核及批准上或要求,或提示地请他作出首肯性的指导和批文,以及签字盖章。最后,当然终于形成,有确凿证据可证这些方面的主要工作,都是在总经理的指导与领导下进行的。如此,一旦暴露,便可引使人们自然地理解:这些事不是都在总经理的指导和领导下发生的吗?事情能做到这个地步,没有受总经理的指使,怂恿与共谋,他们怎么可能做得成?从而使这个法人代表,最终终于成了应负这些事的首当法律责任人。
事情一步步地进行着,发展着,也真如准确计算到的那样,那么大的缺口,怎么可能不使有东窗事发的那一天。揭示果然来了,在某一天,追查才刚开始,暂还没正式立案,只是上级领导跟这位总经理谈了几次话,这位总经理就沉不住气了,他因不能为非自己的真实意思部分,及其多项财产的来源作无罪的有力举证,以及,在一些员工的冷眼冷语,及告知将难逃转入司法程序的惶恐下,尤其是为此事,与家人不知怎么地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终于,在万箭穿心般的难受中,乘月黑风高的深夜,全家深眠熟睡之时,留了匆匆写下,想说明却还没有能说明问题的遗言,悄悄来到离家不太远处的桥上投河自尽,竟糊里糊涂地以死,这样的生命的代价来极力表明——自己虽很贪婪,很腐化,但确实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冤屈要申诉!
总经理的死,一开始使冯登科与江海岭非常的震惊,这种隐蔽自己,嫁祸于人,使自己的良心也有过一点的呵责,但很快,两人就暗自庆幸,欢呼起来。因为,人既已死,不可追究,他们也即跟随逃过了鬼门关。当然,作为连带责任人,受查办也是必然的,但隐匿掉大宗的核心证据与确切数据,再往死人身上一推,来个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于是,就是神仙也会一筹莫展,无可奈何的呀。而后,虽为此也受了严重处置,但这与暗藏的丰厚利益比,简直又算得了什么呢?是的,是也有像何以然及沙老那样睿智的人,暗底里曾怀疑过他们有栽赃与隐匿的嫌疑,然而凭着他们两人缜密地逻辑推理,深谋远虑的巧妙安排,会给人留下很容易把握到的蛛丝马迹的么?嫌疑毕竟是嫌疑,就让何以然他们等等的一些人,一直坚信不疑地嫌疑下去吧,毫无可证的证据,又奈何于我矣!但是,现在使他们焦虑不安的是,如果让高原与何以然他们这样的更有头脑,思辨十分清晰的人做了总经理,会始终不发现问题所在?!一旦顺着蛛丝马迹发现了问题的依据,他们报上级进行再追查起来,到时,万一真拿出了意想不到的资料,或证据,其后果必是阶下囚啊!……,那真叫人可大惊失色,不堪设想的啊!而且,还有那个沙力的父亲,冯登科与他,从早期的共谋国企改革之始,就多次以他的名义在发展资金中为他自己,人不知鬼不觉地截留过八万元的钱。后来,毕竟是少量的截留,在改革需要付学费为由的呼声下,由沙力的父亲为主,一起出面作过几次解释,最终才算是以“改革需要付学费”的名义闯过了这个肃贪关。如今,要是,万一,这些匿迹将一起都被牵连地深挖出来,那……,那……,那……。
“冯书记,上星期的评估会究竟是怎么评估的?”不知何时,江海岭又踱回到了冯登科的面前,似有联想地再次问起,使冯登科的思绪惊回到了现实环境中来。他定一定神,看到的,依然是水泥樑架间层层缠绕的藤蔓,及一串串,密密垂吊着的紫白色的小花朵在随风摇曳着。
许是气温高,叫人确感很热,或者心里有着一股很不安的焦灼感,冯登科不禁也站立起来,开始在廊下来回地踱步了,并回应江海岭的问话:
“这次会议啊,就是人气风向标。无需隐讳,评估会上,看来,他们俩已经给相当一些人留下了良好的影响,极可能成为首肯的人选。当时,只是由于我谈出了一些的道理,才勉强改变了最后的影响力度。”
“是嘛?!啊——,毕竟老马识途呵,书记,你毕竟是很有经验,很善于谋划的诺。”江海岭半是奉承,半是应从地作着赞许。
“不,这种改变不在于经验和谋划,而是得到了四个以前我曾恩赐过他们的人也在场的支持。如果那四个人不在场,或者有再多的人参加会议呢?我将会显得既无力,也无奈。因此,这次我能影响会议,不是必然,而是偶然。我,我在想以后怎么办才好呢?”冯登科言由心出,同时表达着十分不安的心情。
“怎么办才好?我们只有拼死把沙力推上去,让他也来做只替罪羊啰!”此话,江海岭说得很是轻巧,脸上还同时浮现出一种诡异的微笑。
一提到沙力,冯登科也想到了他,急忙说:“噯,说到沙力,海岭,你叫他马上赶过来。如果我们要做好下一步的事,对他,看来免不了还是需要再进一步做些开导和稳定的工作。”
“他已经来了。”
“咦——,今天是双休日,他怎么会来的?”冯登科甚感惊讶。
“你叫我到这里来谈什么事还需要问的吗?既然如此,少不了终究还是要他来的么,因此我早就叫他到了。现在,我叫他在办公室里准备一些资料,以后,一旦到了需要打法律的擦边球时,对我们会很有用的,这样,我们心里就仍然可以底气十足的了。”
“啊呀!啊——,海岭哪,打法律的擦边球,这种事我怎么还没想到,你却已经在做充分的准备了哦!思虑缜密,聪明能干,有一手的真还是你呀!”听江海岭如此说,使冯登科不由发出了由衷的赞叹,钦佩和赏识。
“有道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嘛。”江海岭若有所思地低着头轻说道。同时,摸出手机给沙力发了个叫他到这里来的短信。
冯登科望着他,深感此言极是,便亲切地用手搭在江海岭的肩头:
“海岭,我们还是按原来的计划做吧。仍然把沙力当作我们的探路棒,让他继续走在前面,你跟着他走,他能走多远你跟着走多远。在这个过程中他犯错,他不行,我们吸取教训后,我会想办法让你接上去的。他不出错的话,我们就借着他,总结经验,不断地揣度下一步怎么走,或者通过看透事情来把握事情发展的趋势。当什么时候再也不需要他了,在党委会,我会看准转折的机会,以他不是人才,或者是没有上乘表现为由,再来推荐你。我要怎么做,自有强有力的关系网来支撑我,在投票上,你就尽管放心好了。沙力,哎,哎,沙力这个人有什么用!就像田里的蚯蚓一样,钻倒是蛮会钻的,可是肚子里什么货色都没有,只有一肚子的烂泥巴。他确实比不上你的啊!哎,哎。”
“冯书记,你话是这么讲,其实我心里是很明白的。”此刻,江海岭确定,就顺着他的这句话,把自己心里头早在疑虑着的预感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于是向上推了推眼镜,即继续说道:“你真正想要的,还是让沙力来当这个总经理!毋庸讳言,因为你觉得控制他,比控制我要来得更容易一些。对我们两个人,目前你其实是两边都利用,是各取所需呀。但,尽管如此,像以前一样,我什么时候都决不做会让你担心的事,这是我对你的保证。我的话从来都是真的,是算数的,因为,利害关系迫使我们只能够如此的啊!”江海岭说完,又推了推眼镜,虽咧嘴在笑,然而,不经意地瞬间射来的鹰隼似的目光,叫冯登科看了,直感到了一种阴冷,甚至于是不寒而栗。
实在意料不到,对自己一直以为编织得深藏不露,天衣无缝的心理,江海岭竟能这么准确看透自己,还讲得是这么的直截了当,且入木三分,这使他非常的吃惊,甚为愕然,像刺到了自己的心脏一样,使冯登科感觉到了一种剧痛。他瞪着眼,张着嘴,下意识地用手掌轻按在自己的胸口,一时,又因突然,而惊讶得口吐半句话后,不知再怎么往下说好了:
“哦!!你是这样想的?!你……。”
而江海岭却仍若无其事地慢悠悠的笑说道:
“冯书记,但是,我是很懂得如何把握好发挥智慧的程度和时机的哟。我决不学杨修,聪明得把自己的命也聪明掉了,因此,说到底他其实还是不聪明。我想,你也不会学那曹操的容忍度的。否则,对我们两个都绝无好下场的哟!这是显而易见的吧,今天我就把这个问题这样明确地讲了,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吧。”
冯登科被江海岭的话深深地震慑住了,于是,像重新认识到了这个忘年交的真性情,便走上二步,一把紧握住江海岭的手,富有感情地连连说着:
“好,好。海岭,海岭哪,你既然把话说开了,也说到底了,索性这样挑明了也好,也好!很好,非常好!你,我心里都有数就是了。是的,是的,你不学杨修,我,我也不学曹操,我们之间万万不能互相地猜疑,要小心,祸起于萧墙之内呵!你讲得对,你讲得很对,是利害关系迫使我们只能紧紧地抱团在一起了,现在情况的确是这样的哦!!”
江海岭听冯登科所言,重重点了点头后,把两手虚插在裤袋口,又从长廊的这一头漫步到那一头,在再折回到将近半程的长廊时,抬头见远处的树荫缝隙间,已有个闪闪烁烁的人影在快速移动,即伸起手臂指给冯登科看:“书记,你看,他来了,来得还算快!”
“冯书记,江部长,你们好!”不多一会,沙力踏进了长廊,他满面笑容地与迎过来的两位领导打招呼,同时把手里的一截烟蒂,朝廊外弹射出去。烟蒂有点像导弹似的,划了个漂亮的弧线落到了廊外边的草丛里。
“资料——都打印好了?”江海岭有点阴阳怪气的口气虚瞧地对着沙力问。
沙力想也没怎么想的随意地回答问话:“哎呀!被我搞错了,只能重新打印一遍,白白化了一个半小时,不过,现在快要好了。”
听此言,江海岭心里在好笑:天下人,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对自己的过失,人家都是能瞒则瞒,能隐则隐。这事,叫我就说,是我发现原文稿有误,已经一一校正好,再重新打印一遍,现在快要好了。这样讲,不仅隐瞒住了自己的出错,相反,人家还会觉得我是既仔细,又认真,印象会很不错的呢。他倒好,坦率讲是自己搞错了,难怪要说他像蚯蚓,一肚子的烂泥巴呢。
而对此,冯登科感到的则是:沙力是很不机灵,这种人办大事,没有应付自如的能力,但也实在得叫人放心呀。世上的人谁没有过错的呢?没有过错的人,不是没有,而是很会巧言令色地掩饰罢了。海岭他,虽善于变通,常常显得极其狡诈,可也是办复杂事情所需要的人才啊。当然,太老于世故,又叫人心里实在是很不安的呢!说来说去,能让他放下心来的,还是这个只有一肚子烂泥巴的沙力啊!
“沙力,叫你来,是想根据这次开的评估会和你一起来商量商量,我们究竟还需怎么帮助你,才好完全实现你的那两个心愿?”冯登科和蔼而具感染地对沙力亲切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