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秋阳高高地悬在湛蓝苍穹中,丝丝缕缕的金黄暖光透过寿安宫的碧纱窗安安详详地洒在当堂的青石地砖上。侍立在宫内的宫人们一个个屏息凝神,低眉敛目地看着殿中伏跪的女孩儿,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响动。
整个寿安宫寂静得可怕,呼吸相闻,落针可听。
凤首坐榻上的刘太后闭目合眸,一条玉色罗衾被她斜斜地搭在身上,她正以手支额,状若假寐。
她的凤座前便是静静伏跪的舒窈。
自入殿到现在,这个自幼娇生惯养,受尽无限疼宠的郭家小女儿已堪堪跪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中,太后不曾叫起,她也不能平身。
一旁侍立的尚礼女官姚映很是敏感地预料:今日的寿安宫将注定无法平静。或许,过不了多久,太妃或者陛下就该脚步匆匆前来寿安宫求情要人了。
姚映很是不解,面前的这个女孩儿眉目如画,剔透聪慧。在她的印象中,舒窈一直是个清贵少言的小姑娘,往来掖庭多次,她形容得体,言辞谨慎。虽非是甜心绣口,可博太后开怀一笑的讨巧人儿,但凭着玲珑心思,她游刃周旋在太后与官家之间,尽得二人喜爱,也算是同龄人中难得的伶俐人儿。
然而偏偏是这个伶俐人儿,却恰恰办下了一件极其蠢笨的愚钝事儿。
这事还是出在前几日的郭家呈贡事上。
圣朝祖宗为防儿孙豪奢败国,曾特意留下祖训,告诫后世为君者,为防因口腹之欲,劳民伤财,所有入口之食不得“取材于四方”。故而即便身为大宋最高的掌权者,宫中贵主也不能像历朝历代帝君一样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有时候若是偏爱某些入口的吃食,还需微服出宫,或是依靠臣下的呈送。
对于这点,汴京宫人和京师的官吏们早已了然于胸,心照不宣。
而郭家作为太后亲信,往宫中送些稀罕东西,自然也是无可厚非。郭家九公子风流落拓,饕行汴京,对鲜果美食又要求极高。被他妹妹郭舒窈呈贡的洞庭锦橙是由他专门托人从淮南路快马运入京师,被装在三个精雕的朱漆食盒中依次送往太后、官家和太妃处。
姚映记得那食盒打开时,诱人橙香扑鼻而至,连剪摘处的枝叶都还绿油油生机盎然,橙果更是水灵灵惹人喜爱。太后止不住悦然称赞,直道郭氏兄妹格外有心。
可恰巧是这道被眼前的小姑娘送入宫中的有心呈贡却出了让太后始料不及的岔子——那方经过了层层检验的朱漆食盒中,所盛的东西除了洞庭锦橙,竟然还有鱼目混珠的蟹橙瓮!
橙瓮包制得及其精巧,躲过了宫门的查验,躲过了崇政殿太后的眼线,甚至躲过了首领太监阎文应的检视,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到了官家手中!
这个看上去楚楚娇柔的女孩儿,不声不响间居然敢冒着违逆太后的风险,为官家送如此吃食?
还真是问天借胆,胆大包天!
姚映眼含悲悯地望着舒窈,在心底暗暗推测着太后即将对她实施何种的惩处。可是她的推敲尚未得出结论,寿安宫殿门外就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
姚映闻声抬头,正见到修眉俊目的天子衣袂翩然,袍带当风,在逆光之中迅疾踏入。
八月秋意随着赵祯的到来被携裹进殿中,他看了一眼伏跪在侧的舒窈,没开口,只是轻轻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
舒窈微微偏了偏头。四目相对刹那,赵祯看她的目光中有心疼、有怜爱、有责备、有不忍,还有……深藏眸底的自责与内疚。
舒窈一时恍惚。原本倔强刚硬地支撑她端正跪立的无形之力,在他的目光笼罩下,竟渐渐绵软消失。
他到底还是来了。至此一刻,她方不再是孤身面对。
膝下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青石地砖的冰凉逐步蔓延,之前被她抛诸在脑后的恐惧和抵触渐次回笼。
这样孤注一掷的豪赌,要博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帝心而已。
太后娘娘那道关于“河海鲜物不得禁御”的懿旨下达时,她身在其侧。那句“杀无赦”的残酷严令下达时,她亦是听在耳中。
可就算是这样,她仍旧敢在食盒的第三层,偷梁换柱。依仗食盒内部的花雕槛影遮掩和洞庭锦橙的幌子,将蟹橙瓮夹带其中,风险重重呈到了当今天子的御前。
赵祯犹记得自己初勘其中端倪时,心中之撼震如鼓擂。他都顾不得开口盘问阎文应,径直离宫穿殿,去找在慈寿殿的舒窈。
那会儿淑太妃的慈寿殿也很安静,就像现在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说话谈天声。
赵祯穿过正殿,拨开珠帘,疾步踏入内殿中。内殿的主人淑太妃不知去了何处。只有他要找的人儿袖手垂眸,楚楚立于窗下,正静静地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