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的日子并没有因为秋寇的进犯被扰乱一丝一毫。代北的百姓们似乎已经学会了如何在艰难困苦中求存享安。在秋寇绕城时,城中百姓安之若素,不为所动。民坊的人们照旧晒着太阳,与邻里闲聊着茶米油盐,边市的商贩仍然运送着辽地皮毛、大宋丝瓷来往出入于雁门关。沐浴人间烟火的金城就像生在边塞的狄草,根入地底,任凭风吹雨淋,依旧坚韧如初。
在这样一个刚武的故乡,郭府人的丁忧自然带着浓厚的边塞色彩。他们府里的孩子,不论男女都配了武席的先生。哪怕最年幼的舒窈,都被李卓教导了提剑挽弓的武课。用郭岭的话说便是:“老夫不求你们一个个都能出人头地,定国安邦。但起码出去这个门,作为我郭氏的子孙,护家安身的本事要有,不能耸得被人欺了去!”
高压之下,必有高效。廿七月丁忧,舒窈仿佛脱胎换骨。
连听闻母亲有意让她裹足,她都只是微微挑眉,未做剧烈抗拒。
“你可知母亲最近见了什么人,京城那边又来了什么消息?”
舒窈坐在凉亭中,初听此消息,她对下人传达并无全然信服。且不说她母亲本人,便是放眼族中女眷,也无一人践行裹脚。在汴京时,这注定让无数女子闻之色变的裹足习俗她更是闻所未闻。
小丫鬟不敢隐瞒,垂首低眉回答她:“回二娘子的话,最近夫人并没有见什么人。京城那里,也只有前几日大娘子来信,报她有孕之喜。”
舒窈眨了眨眼睛,伸手胡噜把怀里的踏雪,抬头问李卓:“先生,您对此事如何看待?”
李卓安然地坐在棋盘旁,手捏黑子,头也不抬地说:“无外两种可能。”
“哪两种?”
“一种是你母亲为人所误,一时心起。还有一种,便是你母亲确实探听到,京城的达官贵人和官宦闺秀如今以小脚为美。”
舒窈听罢轻笑一声,捏捏踏雪的下巴,将它闹醒才偎它在脸颊边,笑眯眯地说:“可学生觉得为博他人一悦而苛待身体发肤实为不智。学生可不想要什么劳什子的纤细美足。”
李卓侧目看她:“阿瑶想违逆母命?”
舒窈摇摇头:“学生很乖。不会违抗母亲。”
说这话时,她眼波清亮,眸底狡黠几与踏雪持平。
李卓叹了口气,放下棋子正色看她:真是个不省心的丫头。这两年她变化很大,越发难以捉摸真实性情。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在书房里,她牙尖嘴利,巧口善辩。她不懂得收敛锋芒,藏七露三。一个生在锦绣堆儿里的小丫头跟他对峙,愣是让他产生过她是披坚执锐女巾帼的错觉。
可是丁忧时光里,金城的风物一点点被她看入眼,西北的民风一丝丝被她渗进心。作为先生,他按她当时所求,为她打开了一扇门,教她学会怎样安身立命。可她自己却犹嫌不足,头也不回跨进门内,将那些在汴京养成的优越、傲气、自以为是、高高在上毫不犹豫下手打破,连皮带肉一把撕开。血淋淋触目惊心后,她又耐心将它们一点点拼回去。最终重新拼凑成现在坐于他对面的这个小娘子。
李卓不知道她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成长心路,但看着这样的舒窈,李卓心里却生出不少宽慰:能变是好事。能适应也是好事。至少将来,在她家族给她划好的道路上行走时,她可以少跌几个跟头,多拥一份平安。
“先生,除服之后,学生就要回到京城了。先生可有什么话要嘱咐?”屏退下人,舒窈将踏雪放在石桌,任它俯卧于棋盘,遮盖住李卓的棋子。
李卓无奈地摇摇头,想赶踏雪似乎又心有不忍。他的学生一度以为他怕猫,待熟稔以后,每每她顽劣心起,想要捉弄他,都会将踏雪祭出。这个小狸奴漂亮机灵,像极他女儿多年前养过的一只。他睹物移情,怀念幼女时,自然也会对踏雪和蔼以待。开始一次两次她未曾察觉,到第三次见他背着人用小鱼干投喂踏雪时,她才小心翼翼地发问:“先生,您既然不畏踏雪,为何之前一直躲着它?”
李卓动作凝滞片刻才回答:“它长得极肖我府中养过的一只狸奴。”
“先生也养过猫?”
李卓摇摇头:“是我女儿。那丫头爱猫成痴,养过不少。其中最得她喜爱的那只,长得就跟踏雪一样。”
“真的?”舒窈彼时不明情况,只当能结识同好之人,兴奋邀约道,“先生何日让小姐姐来府里玩耍?她还可带狸奴与踏雪做个伴儿。”
李卓脸色黯淡,沉默良久才哑声说道:“她……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
舒窈瞬间僵住,茫然失措地喃喃:“不……不在了?”
“我祖籍本在定州。景德元年,辽军南下,一路攻克幽云定燕四大州,眼看就要打到天子神都。兵燹祸于城,戎马近于郊。百姓们惶惶逃难,死伤无数,这其中……有我……一家老小。”
李卓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已足够让舒窈明白曾经发生过什么。她弯了腰,在李卓身边蹲下,摸摸吃小鱼干吃得舒心开怀的踏雪,默不作声地从袖中递出一方手帕。
一方丝帕,在生死离合面前显得单薄无用。却是她此刻想到唯一能给李卓的东西。战争的创伤就像深入骨髓的刀痕,痛彻心扉,且永难愈合。李卓种种刚硬沉默,寡言苛刻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全部的解答。
烽火连天家何在,浴血同袍各飘零。经历沧桑种种,他至今都不曾倒下。
舒窈觉得她的先生,第一次让她打心眼里佩服敬畏。
对于她的举动,李卓只是无声失笑。他垂眸看她一眼,轻轻推开面前的手帕。
“一切都会过去。日子,总是要向前看。”
言辞淡淡,像是对旁人言,又像是对自己说。舒窈大睁着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望住他,眼底闪烁无数关切。
李卓状似未见,站起身拍拍手对舒窈说道:“今日要讲音律。着人把踏雪抱走,免得等会儿它捣乱。”
他已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甚至也不敢再去多看踏雪。
然而舒窈却已了悟踏雪对他的意义。自那之后,她便将踏雪当做了联系她与他师生情的桥梁纽带,在她功课没有做好,惹得李卓面沉绷脸时,踏雪会出马到李卓面前吸引他注意力。小狸奴尾巴尖晃晃,再冲着李卓“喵喵”叫唤两声,娇柔憨厚的模样能让李卓把心软得一塌糊涂。
对猫尚且温柔,这样的男人注定不是苛刻之人。所以舒窈趁李卓逗踏雪的功夫,安之若素地在一旁小小偷懒,缓神歇息。
只是如今,除服将近,家里会离开金城,踏雪自然也会随她南下。此一别,再见难期。鬼使神差,舒窈就将踏雪公然压放在李卓棋谱上。
李卓看了眼拨弄棋子的踏雪,不以为杵。
“回京以后,你会遇到什么,为师也不敢妄断。但你记住:凡事三思,莫以意气用事。”
他的回答一如既往简明中肯,似乎并不为离别所扰。
“先生……”
“阿瑶,你很聪明。聪明之人往往为聪明所误。为师望你将来行事能思虑而后定。可不予人言,然需内明于心。”
舒窈认真地点点头,起身对李卓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先生今日教诲,学生谨记在心。”
李卓坐在石凳上稳稳受了她一礼,看她起身才轻轻叹息句:“今日之后,你我师生缘分将尽。为师无别物可赠,这个算作临别之礼吧。”
李卓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方小盒放在舒窈面前:“里头是为师替你篆刻一方铭章。待你回京,难免有闺秀聚会,赏花赛诗。这个迟早能用上。”
舒窈上前两步,从他手中恭恭敬敬捧过铭章,珍而重之收好后才听李卓问她:“适才你母亲的传话,你打算如何应对?”
舒窈倾身附耳,将自己打算对李卓低声叙述一遍。李卓听后不置可否,只眼看舒窈,情绪莫辨地说道:“若是几年前遭遇此事,你想过如何应对吗?”
舒窈歪着脑袋沉吟一会儿,思索着开口道:“若是在汴京那会儿,学生可能会趁人不备攀上屋脊。以此胁迫母亲,放弃裹足。若胁迫不成,学生恐怕要从房顶一跃而下了。”
李卓听后哑然失笑:“刚而易折。你这岂不是以死相逼?不可取,不可取。”
“学生也知道不可取。可先生问的是几年前呀。”舒窈嘴角翘起,腮边浮现一丝梨涡浅笑。
她眉眼生得好,亮亮的眸子映衬着庭前紫薇花,不显机猾,却显出几分剔透明秀。
“不瞒先生,学生在汴京自幼一切顺遂。被家人娇宠,众星拱月,也不知怎么养成了个倔强自傲的性子,总以为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哪天当真遇见不甘低头又无能为力的境况,以学生来说,以死相逼,绝食相扛也不是不可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