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境界
三人笑了一阵,荀彧慢慢收住了笑容,用手指点了点周不疑写的那个西游记,瞟了一眼曹冲,似乎是随口问道:“你觉得以这个大秦的办法,抑或是那个什么腊、什么埃的制度,就能实现你为万世开太平的宏愿?”
曹冲刚要开口,忽然又灵机一动,他笑道:“不知岳父大人以为可否?”
“不可。”荀彧断然摇头,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
“岳父大人何以这么肯定?”曹冲颇有趣味的看着荀彧,荀文倩本来要开口说话,却被曹冲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轻轻的摇了摇头,她知道曹冲定有深意,便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知道这翁婿两个有长话要说,便起身出去安排茶和点心。
荀彧沉思了一下,脸色变得渐渐严肃起来,过了一会,他才缓缓的开了口,声音低沉而稳定的说道:“仓舒,我在襄阳这几年,虽然人不在朝庭,可是你也知道,我并没有闲着。只是人离开了朝庭,那时身体又不好,总觉得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余日无多,再费尽心力也无济于事,颇有万念俱灰之感,亏得从兄相劝,带我四处游看,于是我索性放了手,用一种平常来看你襄阳的新政,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反思这几十年的宦路历程。当我跳出这些纠纷,再来看朝中的事情的时候,我发现有些事情并非我原来想象的那样。”
曹冲淡淡的笑道:“岳父大人所言甚是,有些事固然是非亲历而不能为,有些事却需要置身事外,方可得旁观者之清,不过若非岳父大人曾深陷其中,即使置身事外,也无法明白其中的关窍。就和读书一样,尽信书固然不能得真知,不读书却是连假知也没有的。夫子有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需得教学相长,方能通透,庶乎此理。”
荀彧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仓舒,我本以为这些我都想得透了,怎么到你这儿一说,便又透澈了一层?夫子这句话人人皆知,可是能这么解释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曹冲一怔,连忙摇摇头笑道:“岳父大人过奖了,我不过是偶一得之罢了。理我虽知道一些,事却未必做得到的,还是一个卖嘴的,哪里能和岳父大人一样理解得那么透彻。还是请岳父大人说说,你在襄阳这些时间,都想明白了些什么事情,也好让我开开眼界。”他心中暗笑,你要是知道二十世纪新儒学为了把老夫子重新抬上神坛做了多少挖掘整理工作,你就会对这个不屑一顾了。
荀彧又好奇的看了曹冲一眼,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接着说道:“我在襄阳细细的看了你的新政,也经常到襄阳学院去见从兄他们几个人辩论,开始对那些狂悖的言论我确实无法接受,常常忍不住要拍案大怒,可是后来静下心来想一想,他们所说的虽然听起来大逆不道,却自有道理在其中。你也知道,到我这个年龄,又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早就不相信所谓‘仁者无敌’之类的事情了,可是对于圣人所说只有克已复礼,方可天下大治之类,我却从来没有过怀疑。只是为什么那么多先贤努力了这么多年,却总是事与愿违,我百思不得其解,半夜醒来常常无法入眠,彻夜枯坐,忽然有一天竟觉得圣人这些话,全象是空话假话一般,件件落不到实处。”
说到这里,荀彧停住了话,他禁不住长吸了一口气,似乎还能感受到当时这个念头突然涌上心头时带来的惊悸,他的面色有些苍白,许久才渐渐的恢复过来,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从心底冒上来的紧张:“仓舒,我那天突然这么想的时候,一时惊得冷汗遍体,惶惶不安,连忙强自把这个念头压制了下去。可是这个念头就象水中的木头一样,不时的露出水面来,后来我索性按这个思路想了下去,却发现以往凝滞不通之处,豁然开朗,诸般与圣人相违之处,也顺理成章了……”
荀文倩正好走进来,看着荀彧脸色苍白的叙说,一时也有些惊住了,曹冲却收了脸上笑容,恭恭敬敬的给荀彧行了一个大礼:“贺喜岳父大人,你已经又进入一个新的境界了。”
荀彧强笑了一声,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他扶起曹冲来:“仓舒,要说我略有所得,也是因为我在襄阳看到你的新政,加上这庶乎死而复生的际遇,才破茧而出,我当谢你才对。”
他说着,避开坐席向后退了一步,伏身在地,恭恭敬敬的给曹冲行了一个大礼,吓得曹冲连忙膝行上前扶住他,连声说道:“岳父大人,使不得,使不得,你这样让我如何受得。”
“你就受了吧,父亲看样子真是有所得了。”荀文倩拉住了曹冲,眼中透出惊喜的光芒来。曹冲犹豫了一下,勉强受了荀彧半礼,然后又还了一个大礼,两人这才重新入座,端起香茶来互相示意了一下,不约而同的展颜一笑,刹那之间,两人似乎有了心意相通之处。
荀文倩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悄悄的退了出去,让他们详谈。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到,他们二人就算是不能同心同德,至少也不会相互为敌了。而她这个尴尬的处境,从此也消弥于无形了。
……
“仓舒,九品官人法,也非是一无是处,我大汉选才,以前也是由刺史郡守进行举荐,注重乡评,虽然施行以来选拔了不少贤才,可是其弊端也是明显的,如若考核处罚严了,刺史郡守就不愿自找麻烦,如若宽了,又会滥选滥荐。后来名士品鉴人伦,臧否人物,他们大多是见识过人之人,相比于官守来说,又置身事外,相对来说要客观一些。但是时间长了之后,也出现了不少人相互评题而邀名,甚至操纵选官,人虽在野,威胜官府,其弊端想必你也看到了。九品官人法以大中正、小中正为选官之人,层层选拔,级级校核,相比于以前的作法,已经是完善了不少。”
荀彧抚着胡须,缓缓道来,他把大汉的选官任官的各种制度进行了优劣对比,细细向曹冲进行解释,曹冲仔细的听着,不时的插一两句话,两人说得平和而严肃,虽然互有不同,却无剑拔弩张之感,不时的互有所得,会意一笑。
“然九品官人法,看起来虽然比乡评之法较优,但从长远来看,有四种弊端。其一,虽然每州每郡各设中正,但是相比于各州各郡的人口,中正的人数还是太少。虽然是大难之后,除了西凉、北疆州郡人口较少之外,其他州郡的人口都不少,特别是中原,一郡大者百万人,小人也有数万人,以一两人要评鉴数万人甚至百万人,显然不太可能。更何况这些中正本身还另有职务,所能用在选拔人才的时间更少,他们连人都不熟悉,又如何能选出真正的人才?精力不济,此其一也。”
“其二,九品官人法虽说有品有状,品其德行,状其才能,但是他所用的还是以前名士评鉴人才的做法,对一人不过一两句话、数字而已,其优劣全凭观者会心,岂能尽符?人才种类不一,有善兵者,有善政者,有善迎来送往,有善精打细算,岂可一概而论?数字之间,如何能将其才能详尽描述?又如何能成为选人用人的依据?太过笼统,此其二也。”
“其三,中正的权利过大,一州一郡的人才选拔,尽皆掌握于数人之手,中正也是人,不可避免的会带有私人意见,倘若某人有才,而与之不合,则终生蔽于草莽,不得施展。如一郡有一此等人为中正,则一郡人才不得志,如一州有此等中正一人,则一州人才不得志。一人之蔽,甚于十人之惠。此其三也。”
“其四,中正的选拔不当。依他的方法,中正皆由贵重之人担任,则贵重之人皆为大德乎?寒门即无善士焉?非也。固然,书香门第乃人才辈出之所,但寒门好学之士也并不罕见,岂能因人数多寡而认为寒门无善士、贵门皆大才?一旦选官之权操于权贵之手,必将形成贵者恒贵,贱者恒贱之局面,进才之路也将堵塞,这相比于乡评抑或是名士评鉴,反倒是倒退了一大步。此其四也。”
曹冲目瞪口呆,荀彧就是荀彧,一旦消除了所处位置的局限,他立刻显示出了其卓越的眼光,不仅看到了九品官人法的好处,同时也看到了九品官人法的蔽端,不仅看到了九品官人法目前的坏处,还看到将来可能产生的问题。高人,这才叫高人。他自己是士族,却能跳出士族的藩篱看问题,不得不说,这是一般人达不到的境界。
“岳父大人,经过你这么一解说,我心里更有底了。”曹冲对着荀彧躬了躬身,心悦诚服的表示佩服,然后说道:“你觉得,如果以这些理由去劝说陛下,陛下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吗?他会表明态度反对九品官人法吗?”
曹冲希冀的看着荀彧,如果天子明确表示不赞同九品官人法,那么丞相府就不用为难了,什么事都能迎刃而解,不过,如果天子真这么说的话,他可就要面对着所有士族的反对,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面对曹家,他就更没有反抗力了。从这个角度说,曹冲觉得荀彧虽然很有威信,但说服天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事情还没做,焉知成与不成?”荀彧淡淡的说道:“不过我现在是一白身,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见到天子的。”
曹冲一笑,想了想说道:“岳父,你久在襄阳,应该知道荆州刺史李立为人伉直,不为人喜,诸郡太守对他意见很大,我这次回丞相府,就想着是不是把他换个地方,不知岳父大人以为如何?”
荀彧盯着曹冲看了一会,忽然笑道:“荆州是你的根基,你舍得交给我?”
曹冲镇定的迎着荀彧的目光,两人对视了片刻,他笑道:“我相信岳父大人,我相信以岳父大人现在的境界,会处理好荆州的事情。”他接着说道:“至于见驾的事情,姊夫就是虎贲中郎将,我想岳父大人要见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荀彧笑了,他点点头,想了想说道:“你要先回邺城一趟?”
曹冲应道:“是,我要先去见见父亲,看看他究竟做何打算,然后再作计较?”
荀彧欲言又止,他探过身来,拍拍曹冲的手说道:“仓舒,我想,以你现在的境界,也应该能处理了这件大事。”
曹冲呵呵一笑:“但愿如此。”
两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