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儿过去将绣墩扶起来,请段玉苒落座。
段玉苒僵硬的坐到绣墩上,竟不敢、也不愿再看段玉蓉第二眼!
榻上躺着的还是个“人”吗?简直就是一具活干尸!恐怖的画面会令人做恶梦!
段玉蓉已经瘦得脱了相,稀疏的头发、凹陷的双颊、突出的大眼……三个多月前见那一面还仅仅是清瘦却不失美丽的女子,如今竟因病变成了这副模样!怎么能不令人心惊!
“听我娘说,妹妹非常想见我。不知是何事,能令避我如蛇蝎的四妹妹主动要到侯府来呢?”段玉蓉扯了扯嘴角,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段玉苒平复了心情后,才缓缓抬起头迎视段玉蓉的双眼。也只有这双眼睛中的神采证明她还是个活着的人!
“大姐姐也知道我避你如蛇蝎吗?”段玉苒嘲弄地笑了笑,“我本来以为今日前来,少不得和大姐姐斗一番心智,说些绕肠子的话。没想到大姐姐倒是直接,真是成全了我。”
“呵呵。”段玉蓉用枯爪般的手捏着帕子掩口轻笑了两声,然后淡淡地道,“我都这副样子了,怕也没精神头儿和妹妹绕弯子了。听说,昨天倩姐儿在伯府得罪了妹妹……”
“得罪?”段玉苒打断了段玉蓉轻描淡写的说辞,冷笑地道,“大姐姐这话说得真轻松啊!我想不通,大姐姐是怎么下得去狠心教唆自己八岁的亲生女儿做那种恶毒的事的!”
既然撕破了脸皮,藏着掖着也不痛快!
段玉蓉病成现在这副模样是该让人同情,可她所做所为却令人深恶痛绝!这种人不值得同情,也不配得到同情!
“四妹妹嫁过人、也在任家受过搓磨,怎么还这么天真?”段玉蓉曾经美丽如秋水的大眼如今像一双死鱼眼,用力瞪着坐在对面的段玉苒,“八岁怎么了?为了自己想得到的、想促成的事使些手段又怎么了?恶毒?若倩姐儿昨日所做的事真的称得上‘恶毒’,我这个做娘的倒放心了。”
段玉苒又惊又怒地望着段玉蓉,简直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
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竟然觉得设计陷害别人是没错的,还为自己年幼的女儿为了能达到目的使用不正当的手段而骄傲?
“四妹妹别这么看着我。”段玉蓉透着骨棱的脸上扯出一抹丑陋又可怖的笑容,“我拖着这破败的身子撑到现在,无非就是放不下幼女稚子。如果他们能够自保,我死了也就安心了!无奈三个孩子中也只有倩姐儿算是聪明……”
“我一直以为,但凡疼爱自己孩子的父母,都希望孩子活得单纯幸福,能够晚一些接触到世间的肮脏与黑暗。”段玉苒垂下眼帘,她不想听段玉蓉颠倒黑白的话!“正如姐姐所说,我果然是天真了!姐姐说得对,将来你去了之后,侯爷姐夫早晚都是要继娶新夫人的。到时候,倩姐儿、仪姐儿和定哥儿在新夫人手底下讨生活,不知又是怎么一番光景!现在倩姐儿就得了姐姐的诸多内宅心术真传,将来跟新夫人周旋、相斗必定会很精彩。”
“定哥儿还那么小,倩姐儿就是再聪明、再厉害,也不见得就能护得周全吧?”段玉苒讥诮地望着嘴唇微微颤抖,枯手抓紧了身上被子的段玉蓉,坏心眼儿地继续道,“如果新夫人为侯爷诞下了健康的嫡次子、嫡三子……也许他们会有很多嫡出的儿女,姐姐觉得倩姐儿能保定哥儿安然登上齐远侯世子的位子?继而承下爵位成为下一任齐远侯?”
“你……”段玉蓉翻着眼睛恼怒地望着面带冷笑的段玉苒,“你……”
“妹妹不知道是怎么入了姐姐的法眼,得了你的垂爱,竟劳病中的姐姐两次使手段设计我!难道姐姐就那么想让我成为齐远侯的继室吗?”段玉苒挑眉道,“姐姐是不是以为我们三房这次回来有了依附之意,就可以随意拿捏了?今天我来,就是想告诉姐姐一件事,我们三房之所以对大房表现出友好,是因为父亲与大伯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过去被人欺骗和利用做了很多错事,醒悟后决定痛改前非!千万别误会成我们一家想当大房的‘狗’,才会隐忍和讨好!”
“好……好,说得好!”段玉蓉怒极反笑,咳了几声后阴恻地看着竖起浑身芒刺的堂妹,“我的确是错估了你们一家,但我也想不明白,以妹妹的身份再嫁为侯爷续弦,是何等荣幸与荣耀的事,为何妹妹却表现得如此嫌恶?”
“那是姐姐眼中和心中的荣幸与荣耀!我命由己不由人!”段玉苒冷冷地道,“不劳父母之外的人操心我的婚姻大事!”
“好个我命由己不由人……”段玉蓉轻笑地低喃道,“我真想一直活着看到妹妹这辈子是如何活得命运由己不由人的,可惜……可惜我怕是看不到了。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令段玉蓉的身子佝偻起来,每一次咳仿佛都要把只剩一把骨头的她从榻上弹起来!
“太太!”漱儿扑到榻边,从旁边的小柜抽屉中摸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抠出一颗黑亮的药丸送到段玉蓉的嘴里。“太太慢些!太太……”
段玉蓉鼓着腮帮努力嚼咽着那颗药丸,面目愈发的狰狞恐怖!
“大姐儿!”
“娘!”
大太太和去而复返的魏倩闯了进来,一起冲到榻边看着段玉蓉吞食药丸的样子。
在漱儿扑过来时就已经站起身的段玉苒默默的避开,朝门口的袁妈妈走去,二人悄无声息的退出了屋子。
出了那间充满压抑与死亡气息的屋子,段玉苒狠狠的深吸了一口室外冷洌的空气!
“妈妈,咱们先回吧。”段玉苒轻声地道。
坐在回忠勇伯府的马车上,段玉苒疲乏地将头靠在车厢壁上,双眼呆滞地望着车窗上不停晃动着的荷包与平安扣。
“四姨母,都是倩儿的主意!跟我娘没关系!真的都是我的主意!”
昨晚,魏倩哭着向段玉苒认错时一直喊着白天所作的事是她自己的主意,不是受母亲段玉蓉指使而为!
“娘病得很重,却不肯让我和妹妹经常探望。有几次我偷偷去看娘的时候,听到娘和漱儿姐姐说起她死后,爹爹会娶新太太进门,到时候弟弟和我们恐怕不会有好日子过。”魏倩抹着眼泪道,“漱儿姐姐说……说如果是按着当初的计划,四姨母能嫁给爹爹就好了!娘就说,‘是啊,若是四妹妹当了填房,倩姐儿她们姐弟的日子也许能好过些’。所以……所以我才……”
当时,段玉苒是怎么也不相信白天那件事是魏倩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想出来的计谋!可见过段玉蓉之后,她就相信了!
段玉蓉从始至终没有说魏倩昨天的行事是不是自己指使,反而在言语间对女儿能想出和做出那样的手段而欣慰!没错,段玉苒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欣慰”的表情!简直匪夷所思!
段玉蓉说的那番话,其实在段玉苒心中触动也是极大!换位去想,如果自己濒临死亡,会不会和段玉蓉一样……
袁妈妈先是无声的坐着,但看段玉苒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头,便担心地握住她的手。
“四小姐别将大姑奶奶的话放在心上。”袁妈妈柔声地道,“说什么都是为了幼女稚子的未来考虑,但那都不是正路数!这世间有句话叫‘害人终害己’!一心算计别人的人早晚也会被反噬得更狠!”
“那……善良的人就会有好报吗?”段玉苒有气无力、又有些自嘲地道,“这世间真的有善良的人吗?”
段玉苒都不敢说自己是个善良的人!她也有自私的时候、也有欺骗别人的时候……
袁妈妈叹了口气,“这世间哪有绝对的好与坏、黑与白哟,哪个又不是圣人或佛祖投胎转世的。小姐何苦用这没影儿的东西来烦恼自己。”
段玉苒坐直了身子,讶异地望着袁妈妈。
想不到袁妈妈竟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来!
是啊,烦恼这些作什么?难道能烦恼出个结果不成?眼下她要做的事那么多,哪有时间担忧世间好人多、坏人多!
“谢谢妈妈。”段玉苒反握住袁妈妈的手,朝她甜甜一笑。
袁妈妈被笑得愣住了,不明白前一刻还表情茫然、陷入悲情愁雾中的四小姐怎么突然变了脸儿。
段玉苒不再纠结后,心境就好起来,偷偷挑开车窗帘子向外看。
年节的街道显得格外冷清,大多店铺也都关着门,这就是古老的“年味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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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齐远侯府回来,三太太没有追问,只是劝段玉苒去沐浴更衣、好好休息。
段玉苒回东院后,三太太才让袁妈妈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听完沉默良久唏嘘叹息一番。
是夜,段玉苒作了一个怪异的梦!她梦见大雪纷飞之中,自己一身大红的新娘装扮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白茫茫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就在她茫然的四下张望时,从街道的一头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一支送亲的队伍从白雪中走入了她的视线。
新郎倌一身红衣骑在系着大红花的高头大马上,英俊的脸上挂满了笑容……这张脸看起来有些眼熟。
后面是四人抬的花轿和长长的嫁妆队伍。
当花轿行到段玉苒身旁时突然停了下来,轿窗上的红纱帘被掀开,露出一张圆润的鹅蛋脸。
那是一个面带骄色的艳丽少女,在看到段玉苒时少女血红的唇弯了弯,“四妹妹保重。”
说完,花轿又动起来,晃晃悠悠走入了纷飞的白雪中。
“啊!”段玉苒惊叫地坐起来,只觉得胸口心脏呯呯乱跳得厉害!
“小姐?”外间响起云珠的声音,屋里马上亮了起来。
段玉苒不习惯让丫鬟睡在自己的脚踏上,所以守夜的丫鬟都睡在外间。今晚是云珠守夜,听到动静的她马上就披衣掌灯进了里间。
“小姐是做恶梦了吗?”云珠将灯放好,倒了一杯凉茶过来递给段玉苒。
段玉苒抬手抹了一下额头的冷汗,接过凉茶咕咚咕咚喝个干净!
她想起来了!骑高头大马的新郎倌是七年前的齐远侯魏辰阳!而轿子里那个鹅蛋脸的新娘子是大堂姐段玉蓉!
再躺下,段玉苒怎么也睡不着了,直到天际泛起了青白,她才困极的睡着了。可好像没多久又被吵醒了。
坐起来一看,天色已经大亮!
云珠进来服侍时低声说了一句,“昨天夜里,齐远侯府的大姑奶奶……去了。”
当!段玉苒准备送进嘴里、沾着盐末的刷子掉到了铜盆里!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