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华自建朝始就有君臣结队,挥杆击球的传统.若是早些年,皇帝还会自己领了一群大臣,再命罗昭容带了宫女为队,两边互争输赢为乐.但自他年岁渐高以来,这样的戏乐便逐年减少,此番既是为了朱后庆生,百官聚会,自然要格外隆重些,便不能作这样的花戏.因是临时起意,事先并未定下人手,故而诸宗室子弟,诸武将文臣,都做好了准备等待宣召.
皇帝纵马在球场上游了一圈,御鞭指向之处,便有人跪下受命.可这一圈跑下来,圈定参赛人手之后,众人都齐齐抽了口凉气╠╠还活着的,以及留在上京的六个皇子竟就被点了三个!首当其冲的第一人是康王,再次为皇三子桓王,皇五子寿王.接下来又有贺王六子安六,康王世子张仪承.诸文武大臣中,有右卫上将军冯彰,有镇军大将军武戴,吏部尚书詹文放,户部侍郎郭仁章道等人.连着皇帝本人在内,不多不少刚好十二人,正是双门球赛的规格.
众人看见这样的阵势,都猜不透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本以为他会组成一个祖孙三代的亲友队对抗文武大臣队,以示天威,谁晓得他却要拈阄抽签,随意组合.弄了一回,康王父子竟与冯彰,武戴等人为队友,桓王,寿王,安六等人则与老皇帝一队.这样的安排看似天意,但其中蕴含的信息是在太过复杂凶险.有人为着自己不曾入选而胡乱猜疑,十分不安,也有人因为被选中而担忧不已.
世子妃脸色微变,头上的金步摇晃个不休,康王妃平静地目视前方,就近一把攥住她的手,手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世子妃轻轻出了口气,头上的金步摇终于停止了颤动.
老皇帝要下场玩票.即便是隐秘不宣,但身边人不可能不知,譬如一句简单的问话或是关心一下马匹,兴许也会被人看出端倪.许樱哥想到之前世子妃的叮嘱,猜着至少朱后,康王府这边对老皇帝要打马球是有心理准备的,可大抵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她不知是福还是祸,便只能调动全身的感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不知是日头太辣.还是压力太大,整个马球场上人还是那么多,却无人敢笑,无人敢出声.许樱哥看到,场外众人自朱后始至诸大臣家眷,再到场上参赛诸人,人人俱是面色凝重,唯有老皇帝一人依旧张狂如昔:"拿出你们吃奶的力气来!谁偷懒我就抽谁!"
鼓点疾风骤雨似地响了起来,震得众人神魂俱失,一颗拳头大小的球流星似地飞入场中.不知是谁野兽似地嗷叫了一声,所有的马匹在瞬间齐齐动了起来.一片混乱之中,许樱哥只看得到老皇帝的赭黄色袍子与康王的紫色袍子交叉闪过.王氏死死攥住许樱哥的手,掌心里满是冷汗,许樱哥反握住她的手,同样浸出了一身的汗,这一时,对于康王一系的人来说.不谙于在油锅里煎熬.
打马球不是请客吃饭,每一次挥杆,每一次争球竞前.对于参赛者来说都是一次考验,更何况是老皇帝这样的年迈者和金贵人.罗昭容花容失色,刘昭仪手里的佛珠越转越快,朱后十分安静,一张脸藏在阴影深处,让人看不清.
许樱哥想,朱后的心里大抵是很难受的.
场上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许樱哥抬眼去看时,由不得的抖成了一团.老皇帝的马,直直地向着正俯身挥杆击球的康王冲了过去,人马就要相撞,康王收势已然不及,他若要顾着老皇帝,便只有将自己完全交代给老皇帝,他若不顾,必然惊了老皇帝的马.只是惊马,并不是惊人.倘若是个年轻力壮,马术谙熟者,这一下也不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但马上的是老皇帝,神思难测的老皇帝.他也许不想要老皇帝出不测,但老皇帝这样的安排不见得不想让他出不测.进是生,也可能是死,退是死,也可能是生.
只不过一瞬间的功夫,许樱哥便觉着已经过了万水千山,她本能的不想看,一双眼睛却始终挪也挪不开.不知是否出于应急本能,她的视力突然间精准了很多倍,她甚至于能看清楚场上每个人的表情,她看到在那一瞬间,远在一旁,怎么也赶不到的康王世子张仪承绝望地闭了眼睛,她看到皇三子桓王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与兴奋,更看到皇五子寿王面上的惊恐无措,面无表情,冷眼旁观的安六,以及阴沉了脸用力拍马飞奔过去的武戴,还有其余人等的失措惶恐.
然后她看到,康王手里的球杖落到了地上,老皇帝的马与半边身子还悬着的康王擦身而过,随即面色苍白的康王迅速翻身坐正,老皇帝驻马而立,沉默地注视着康王,康王抬起眼,同是沉默地回望着他的父亲.这个时候,武戴的马不过是才跑了几步远,右卫上将军冯彰不过才是拨转了马头,张仪承的眼睛不过才睁开.
不过安静了一眨眼的功夫,老皇帝便转过身,挥动球杖夺走了球,球被击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利落精准地飞入到球门之中."当"地一声响,鸣锣进球,全场欢呼雷动,万岁之声不绝,老皇帝终于是漂亮地拔了头筹.
许樱哥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了片刻的松弛,她和王氏等人一道大声欢呼"万岁",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康王逃过一劫还是为了普天同庆.早就忍不住站起身来眺望的康王妃身子一软,靠着世子妃与长乐公主的搀扶才算勉力站稳.一声"万岁"喊出,热泪盈眶.
谁都以为老皇帝还会继续,但老皇帝却干脆利落地扔了球杖,径直拨马朝着观武台走过去,其余人等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那一人一马孤独地走向观武台,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唯有安六一人,平静地跑马俯身捡起康王适才扔在地上的球杖,双手奉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