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血色帝都(一)
啪的一声枪响,在远处忽然响起。
屋子里头正在议事的人都下意识的一顿,侧耳听听。这些日子北京城周围在谭嗣同的极力维持下,虽然算不上完全的乱世景象,可也好不到哪里去。大队大队流民经过的哭喊声,来去兵队匆匆调动的喧嚣嘈杂,都能隐隐传来,偶尔还会有一声枪响响起,不过也是土枪沉闷的声音居多,快枪清脆的响声很少。
楚万里和袁世凯站在上首,都在凝神静气的听着。葛起泰和禁卫军的骨干围在他们周围,也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吭声。
自从接枪回来,原来懒洋洋的楚万里,还有沉默不言绝不抢在上司面前表现的袁世凯。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催得大家不眠不休的拼命的干活儿!枪要发下去,但是不足数,就得挑选最为可靠的人出来集中成一个相对精锐的支队。原来完全是平时编组,现在要进行战时编组,各个禁卫军骨干从分散到各标要集中起来……其他人也不是光看着,开始在营地里头进行土工作业,挖壕沟树栅栏,还不能动静太大,积土都小心翼翼的运进营房里面藏起来——这么说吧,就是一副准备打仗的模样儿!禁卫军出来的人自然是意气高昂,本地募集的那些士兵,也未必没有自效之心,被圈起来严密监视着的这个延庆标,在禁卫军那些身经数战的骨干带领下,高速的运转起来。
看着楚万里和袁世凯他们井井有条的布置着所有事情,而禁卫军出身的骨干们也做到了令行禁止,只要布置下来就进行得雷厉风行。以葛起泰为首的土著对这些南来诸人的敬畏佩服又上了一个台阶儿——这些人,的确是做大事的人物!跟着他们,不冤了!
所以当楚万里他们安静下来,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喘气儿的。
枪声一响就停了一阵,一直没有后续的声音传来。看楚万里始终凝重着脸色,葛起泰挠挠脑袋:“大人,只怕没什么的……最近到处都不大太平……咱们这队到时候儿的任务是什么?刚才好像听得还有点糊涂……没经过大阵仗,还望大人见谅。”
一个禁卫军出身的老兵却突然道:“不对,枪声就在外头那些湖南兵的军营里头响起的!”
楚万里猛的抓起放在桌上的望远镜,喊了一声:“不对!姓韩的出手了!”说着就当先大步走出了营房。
袁世凯也是脸色一变,动作比楚万里还快,一下就抢在了他的前面!
屋子里头还有人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的看着这两位上官。楚万里和袁世凯布置下来的计划,首先要和谭嗣同取得联络,楚万里断定谭嗣同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维持住北京的甚而北地的基本秩序,一直等到徐一凡北上而来。但是他又不能明目张胆的和徐一凡联络,一则是怕风声走漏,失去现在掌权带兵的道义基础,一旦被认为是作为徐一凡夺取天下的内应,京城必然动荡,他现在勉力维持住的脆弱平衡就会破坏无遗!毕竟他现在能掌握的就是内城那四营兵!
二则呢,按照楚万里诛心的推断,未尝没有在徐一凡面前维持最后一点自尊的意思。
船不来就岸,岸未尝不能去就船。要是能和谭嗣同取得联系那是上上大吉,只要能和谭嗣同取得谅解配合,不管韩老掌柜采用什么样的法子作乱,总能控制住局势。说不定还能将计就计,让韩老爷子吃一个大亏,一举擒住这暗中播乱北地的渠魁!
可是人力有时而穷,谭嗣同现在是谁也不信,将自己牢牢的封闭在四营官兵牢牢围住的小圈子里。现在他一身系于京城安危,绝不能出半点岔子!楚万里要盛宣怀在京城里头找到传话人,但是这么一点功夫,哪里能联系得上!而韩老头子送枪之举,就是表明他的大举发动在即,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慢慢联系谭嗣同了!
时间这么紧迫,也只有自力更生了。对谭嗣同的命运,楚万里不看好得很。一切靠自己的话有靠自己的说法。楚万里已经仔细寻思过韩中平的心态打算,送枪给他们,并不代表韩老狐狸真的拿他们当成一伙儿,无非就是想利用他们作为吸引谭嗣同注意力的好靶子。他们才可以趁乱行事——而韩老头子隐忍三十年的仇恨,绝不只是屠了北京城就拉倒。颐和园的满清皇室两个大头目,光绪和慈禧,他怎么可能放过?
尤其慈禧还是血洗当初天京城的清廷最高决策者!
三十年的仇恨,只有这样报,才算干净彻底。
慈禧光绪死不死楚万里毫不关心。但是这个时候,要吸引香教骨干集团的注意力,将他们牢牢牵制住,就只有将慈禧和光绪控制在自己手中。吸引着韩中平带领香教主力直扑过来,只要能牵制上一两天,也许大帅就能到了!这样一则可以减弱香教对北京城的破坏烈度,二则也是让韩中平他们这些作乱北地的香教骨干在徐一凡到来之后不会星散而去,到时候在北地留下无穷的隐患……
至于那两个奴首,楚万里倒也不在乎,看见徐一凡来了,随便找个由头处理掉就是了。难道还留着?这个往香教头上一推,他楚万里心安理得得很……放着他们不处理掉,将来也是麻烦,朝代更迭,再怎么随着时代开化而采取的手段不同,可是有些罪恶,还是要进行清算!也不能再留着这两个人,让前朝余孽,还有兴风作浪的余地!
大的策略方向定下来,楚万里和袁世凯就抓紧这很少的时间,力图让这支所谓延庆标发挥出最大的作用。具体行事的方略很简单,就是趁着乱起,香教和谭嗣同斗得不死不休的时候儿,趁乱直扑颐和园,将那里全部控制在手中!
现在,香教发动,能晚一分就是一分。就多一点准备的功夫,更不用说徐一凡还在赶来的路上!楚万里已经 ,全标比往常更要老实十倍,没有要紧的事情,所有人都蹲在营房不许出来,一切作业都在晚上进行,香教要利用延庆标当靶子,他就要尽力将这个时间推迟!
他楚万里聪明,可韩中平也不傻啊……
当楚万里他们冲到门外,才站在门口,放眼望去。又听见一声枪声响起,接着就是十枪,百枪。在延庆标的南面,就是他们接枪的那个营头,枪声嘈杂而起,四下乱放。混合着呐喊声,冲天而起。将周围所有一切全部搅动……不用说,南面那个营头,只怕从上到下,都已经被韩中平买通了!那里的枪声爆豆也似的响起,周围营头也同时被惊动了,可以看见人影在远处跟着了火也似的到处乱窜,人喊马嘶,枪声也开始凌乱的响起,只是朝延庆标这里打过来。
子弹嗖嗖的划空而过,却没什么准头,几乎高高的都从头顶掠过去。偶尔有一发两发落在左近,在递上激起几小道土烟。楚万里他们站在门口,就已经被身后的卫兵用力朝里头拉。楚万里猛的一挥手:“拉个屁!赶紧四下传令,让队伍进入战壕!一枪不许还,一枪不许还,听到没有?找白旗,挂起来!”
在他大声下令的同时,延庆标的营房里头,以禁卫军骨干为首的不少人,已经提枪冲了出来,不少延庆标的士兵跟着,但是更多的人还是躲在营房里头,被这突然而起的变故吓傻了。
楚万里冷着脸下完命令,身后的人一呆,有个禁卫军老兵喃喃道:“咱们禁卫军不挂白旗的……”
楚万里踢了说话的人一脚:“你懂个屁!现在咱们是禁卫军么?快去!”
身后人轰的一声,四下飞奔传令而去,在枪声当中大声下令:“不许开枪!进入阵地!不许开枪,进入阵地!”
禁卫军出身的骨干领命很快,连推带颡的带着手下就跳入在营地之内挖好的连成四方型的壕沟之内,葛起泰他们这些本地人也都冲着营房大喊:“谁也不许乱!谁也不许乱!听令行事!弟兄们,这是咱们露脸的时候,可别装怂!”
外头包围监视延庆标的营头,自然也看到了延庆标这里的景象,当看到延庆标营房里头涌出了大队大队带着长长洋枪的人的时候儿,外面的纷乱,又上了一个台阶。更多的子弹朝这里飞了过来,准头也上来一些,打得四下土烟乱冒,空气中满是子弹掠过的尖利啸声。本地的延庆标士兵几乎要将头埋进土里,一个个蜷成一团。只有禁卫军出身的骨干还伏在壕沟上头,紧握步枪,观察着四下,等候着进一步的命令。
楚万里已经被袁世凯按在了地上,才趴下就两发子弹打在了门框上面,碎砖灰土扑簌簌的落了他们一身。楚万里翻身过来晃晃脑袋,呸呸两声,笑骂道:“韩老狐狸还真是有一手,一出手就是大场面!他妈的南面恐怕一个整营都给他买通了!这得多少银子?”
袁世凯趴在他身边,眼神里头也全是跃跃欲试的神态:“大人,现在如何处置?”
楚万里哼了一声:“走!去换咱们禁卫军的军服,现在该咱们光明正大的行事了!”
北京城内,在几乎贴着谭嗣同嫡系四营兵警戒圈子的外面不远处的一个大宅子里头,韩中平和章渝两人在庭院中翘首而望。
远处的枪声,清晰的传了过来。混杂在一起,已经听不出个数来了。外头已经起了浪头,不远处可以听见警戒隆宗门总理衙门湖南兵杂沓的脚步声乱响,人人都在呼喝乱骂。各种各样的东西碰撞在一起,发出了纷乱至极的声响。到了最后,只有一个声音清晰可辨,不知道是多少嗓门同时吼出的:“回报大人!南苑乱起!”
外头街道上头也起了哭喊的浪头,北京城内勉强维持着的秩序,在这一刻响起的连片枪声,顿时被摧毁。街上不知道多少人在哭叫奔走——这枪声,就贴着北京城在轰然作响!各种各样想也想不到的声音同时在发作,不知道多少人在扯着嗓门儿哭喊,不用出门去看,就可以知道外面乱成了什么样子!
韩中平身子微微颤抖着,转头朝着沉默不语的章渝苦涩的一笑,眼睛里头老泪闪动。
他拍拍章渝肩膀,颤巍巍的就转身朝里头走去。
这个宅子本来是一个户部书吏的。满清户部的书吏,往往富甲一方,比当户部的堂官都有钱,这宅子很是阔大,上千人都容得下。捞饱的人,自然不愿意身处险地,香教变乱才起,就举家迁往天津租界,这宅子也就手变卖了——谁知道兵火起来,这房子还能不能留着!不如变成点儿现的。
韩中平手下最为心腹的子弟,就分成每天几起,每起十来人的规模,潜入这里安顿下来。只是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而他和章渝,在城外最后布置好一切的以后,也潜入了这里。
现在,是时候了。
两百子弟,正在花厅小院当中静静等候。都是精壮汉子,多半三十来岁上下,也多半都在禁卫军当中参与了朝鲜战事。平日里在大盛魁,他们都是和气的伙计,精干的年轻掌柜,毫不起眼的栈房小工……这个时候,每个人都是一身短打,赭布包头,眼神当中闪动的,都是复仇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