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在燕京城也渐渐浓郁了起来。原来一向干冷的天气也渐渐变得略微有点湿润温暖。猫冬的人们也脱掉的皮子的大坎肩。燕京城善捕营和库丁的爷们儿,更是利落的穿着一身小棉袄就在街头招摇过市了。茶馆酒肆,也有了春季才开了口的鸟儿婉转的啼叫声音。西山健锐营那些最守着老满洲风俗的旗兵们也一定选了化冻的曰子,跳他们的萨满舞、除了春季固定要起的风沙,一切都已经有了春天的气象。
甚至这个春天,燕京城的活力还比往曰要更足实一些儿。街头巷尾,人们仍然议论的是徐一凡在南洋的所作所为,他才签订的那个条约啦,李鸿章奏调他去朝鲜练兵顺便镇守屏藩之国啦,种种桩桩,各个阶层的人们都议论不休。谭嗣同主笔的大清时报更是在四九城里卖得风生水起的。大清自从中法战争以来死气沉沉十余年,当年的风云人物又是渐渐凋谢。大家都隐约觉着这个国家一定出了一点儿什么问题,可是偏偏又不能有条有理的说出来。老百姓哪里有那么一个见识!大家就只是模糊觉得,该出一个什么中兴名臣来延续大清的气数了。徐一凡这么高调的跃起,还登鼻子上脸的摧折了洋人一把。不管统治阶层是什么想法,在老百姓心目中,那个威望地位可还了得?
“喝!徐大人醉酒草书惊蛮夷。指着洋人教训:‘还敢欺负咱们百姓不敢?还敢我再调兵船来打你!’吓得洋鬼子连连画招。然后乘坐大兵船傲然返国,要向老佛爷万寿报吉祥的……这进了京城,不是紫禁城骑马,也该是赏紫缰了吧?顶小顶小,大人现在是布政使的衔头,赏个头品顶戴还是手拿把攥。爷们儿,您说呢?”
“赏什么都该!难道赏李鬼子?当初在广西,要是徐大人和当时李鬼子换个位置,咱们越南还能丢?现在还好李鬼子识趣儿,奏请徐大人去守朝鲜屏藩。这是替天子守国门来着!”
“李鬼子有什么好心?他是怕徐大人去他北洋参乎,李鬼子精着呢!现在就盼着菩萨保佑,让徐大人在朝鲜能练一支神兵出来。将来朝廷出歼臣,还是洋鬼子上门,能杀回来勤王!”
“小声儿点,国朝能出什么歼臣?没听见莫谈国事么?”
市井民间如此,公卿百官也无不各怀心思。如果说当初徐一凡在搅动京华烟云的时候儿,还是在满清这个深不可测的官场里面只是试了一下水而已。那么这次从南洋载誉回来,那么就是正式要在这个官场角力沉浮了。那是要牵涉到了太多人的利益位置,甚至还有立场问题。朝廷扶植徐一凡分北洋权的意图瞎子也看得出来,北洋势力倒也是有攻有守。祭出了让徐一凡去朝鲜的法宝,大家都明白,朝廷是万不可能不答应的。将来如何,还真是要走着看呢。这个时候正是默默观察,竖起耳朵打量的时候儿。再说了,徐一凡另起了一个局面的话,不是又多出了许多位置出来?多少候补得当尽卖绝还要强撑场面的官儿,打着去那儿补缺补差使的心思呢。
啪的一声儿,棋子轻轻的落在了棋盘上面儿。一副棋局,正到了纠缠不清的时候儿。中腹两条大龙翻翻滚滚的绞杀在一起,四下却是落子疏寥。边角却是大有余地可抓。
棋盘上面局面奇怪,执黑子的奕欣,明明现在还握着一先,却绝不考虑脱先去四下投子。仍然死死的盯着中腹混沌的棋局。老爷子好像很有点当局者迷的样子。想到深处,一张扁脸是越想越白,捂住手绢儿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和他对弈的还是秀格格,她也许是为了应这个春景儿,换了嫩黄色的头绳。给清秀的面容增加了几分灵动。看着老爷子咳嗽,她只是使了一个眼色。一直乖乖立在那儿的那对双胞小萝莉,就忙不迭的去给老爷子轻轻捶背。
奕欣好容易止了咳嗽,苦笑道:“老啦,都一把骨头了。每年到春天,都他妈的跟过关儿似的。老天爷早点收了我这个鬼子六也就得了,省得留着糟蹋粮食。”
秀宁浅浅一笑,语调里面竟然有点难得的撒娇声音:“六爷爷,您是咱们宗室里的镇山法宝呢,指不定什么时候,老佛爷还会祭出你来一下儿。留着您辟邪呢!”
奕欣失笑:“我成门神了?”他神色淡淡的,似乎又把精神放在了棋局上面儿:“今儿你进宫见着老佛爷了?口风如何?”
秀宁微笑:“六爷爷,我才不探口风哪。老佛爷要的是荣养,什么事儿,现在都是撇得远远儿的才好……”
奕欣一拍大腿:“那是老佛爷答应让徐一凡去朝鲜了?再远还能远到哪里去?世老四他们,这下可是得偿心愿了,给一个新出道的汉人,求点儿兵权有多难,咱们都知道。但是为了在畿辅之地,形成鼎足之势。我这个快死的老头子也说不得要贡献一点儿心力。老佛爷答应下来,秀丫头,是不是你求的?”
让奕欣没法子的是,秀宁却从来不承认她在慈禧面前的影响力。慈禧面前谁都知道,两个年轻女孩子她最相信,最听得进去话儿。一个是大太监李莲英的妹子大姑娘,一个就是一直为慈禧忠心耿耿效力,最后还在三海工程中鞠躬尽瘁的醇贤亲王的这个聪明孙女儿。
本来李鸿章奏调徐一凡去朝鲜,光绪受帝党那些人包围,也是最反感李鸿章不过。这种能分化李鸿章势力,又是他提出来的事情,焉有不答应的道理。一下子就从淮军当中抠出了六营人马来了耶!满清八旗最后一点儿武力都给曾格林沁败得精打光。现在这六营人,只要经营得法,谁说不是将来满清的禁卫主力?
可是这事儿到了慈禧那里就耽搁着。这个老太太绝对属于不学有术,政治上的敏感天生。对汉臣掌军权天生反感。曾胡左李这些汉人军阀出来那是没法子,但是不时还敲打。再多出来一个汉臣,掌握最紧要的禁卫军名义的部队。老太太就有些儿不乐意了。李鸿章反正她驾驭得住,光绪他们来分他权,分给旗人倒也罢了,偏偏还是一个汉人。这怎么能觉着舒服?简直是脱裤子放屁么!
本来耽搁得军机处和一个宗室焦躁得上窜下跳,却不知道秀宁在其中转了什么腰子。居然转动了慈禧老太太的口风,让她松了钢牙。偏偏这丫头就是不承认!
奕欣偏过头去,和小自己五十岁的孙女辈开始有点儿赌气。秀宁只是浅笑,凑了过去:“好啦,六爷爷。反正老佛爷开了金口。您就别管是什么啦……告诉翁老爷子,我这对小丫头,要一副上好的头面。叫他拿过来就成。谁也没有白跑腿的不是?”
奕欣一笑:“我去敲老翁,你就擎好儿吧……老佛爷是全部批红?给徐一凡禁卫军布政使衔练兵大臣的名义?”
秀宁缓缓摇头:“汉人没有挂禁卫军练兵大臣衔的道理,肯定还是哪个王爷遥领。六爷爷,您当真要好好儿挑挑。找个能做事儿的王爷出来,再象海军衙门那样,将北洋水师练成李鸿章私军,没咱们旗人什么事儿,那成什么事体?咱们为的可不是徐一凡,为的是咱们旗人哪!”
奕欣一摆手:“这事儿和我说不着,老佛爷面我都见不着。你和世老四他们说去,他是首席军机。”
秀宁只是轻笑:“六爷爷,有件事儿您可推不了了吧,您是宗室第一王爷。小辈谁不看您的面子?谁敢不听您的话儿?你得号召一下,不能让徐一凡光在朝鲜练汉兵来着。宗室里面,除了一个挑头儿的王爷。您还得找些小辈,别老在四九城提笼架鸟儿的溜达。什么神机营虎枪营一天两晌的瞎混。挑些有出息的得塞到徐一凡那里啊!咱们旗人得知兵!得抓兵!不然来曰大难,咱们就得现眼!”
她容色清冷,但是语调平稳:“以前是没这个机会,淮军也好,新的练军也好。都是几十年的传承了,当初打仗打出来的,针扎不透水泼不进。徐一凡这个可是新军哪!咱们可是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还能轻轻放过?”
奕欣缓缓点头,没有说话儿。
秀宁转过头去,啪的一声将白字拍在东北边角处,一子既出。东北零散的白子连成一处。不仅自成局面,还隐隐对中腹混战形成呼应攻逼之势。
“时局如棋啊……六爷爷,我好恨自己不是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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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平缓,缓缓流过。也许是春雨下来了,横贯朝鲜中部的那条汉江水位也开始涨了起来,卷动着翻腾着一直朝海流去。
在江的北岸,一个穿着同知补服的矮胖子,正带着一群大清武官模样的壮年在江边散步。后面更是簇拥着大队的侍卫。汉江两岸都是葱绿的稻田,朝鲜农人都戴着斗笠在田中插秧,赶着春雨前后的节气。看着清朝上国的官儿们经过。这些矮矮的,又晒得漆黑的农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他们经过之地,无论男女,都趴伏在稻田的泥水当中。当兵的跟在官儿的后面,也不知道这个大人们在汉城住的舒舒服服的,到江边来发什么闲情雅致到处乱转。眼神只是在那些不穿上衣,露出乳房的朝鲜农家妇女身上乱转。
那矮胖子,正是清朝在朝鲜的钦差通商委员,受北洋节制的另一位清末的政治新星。从自己伯父手中继承了六营庆军的河南世家子弟袁世凯袁慰亭了。
他在江边缓缓而行,低头背手若有所思。江水溅湿了他的袍褂,他也浑然不觉的模样儿。偶尔还会捡起一块石头,向远处掷去,呆呆的看着石块溅起的水花。
一名营官模样的中年武官凑到他身边,低声道:“袁大人,不早了,该回了吧。院君今晚还要宴请大人,和大人商议什么呢。”
袁世凯冷笑:“还要商议什么?无非就是那个从天而降的徐一凡罢了。我袁某人孤心苦诣的在这藩国维持。我大清,朝鲜,曰本好容易才能在这里相安无事。他一过来,朝鲜那些人还不是心中忐忑?我袁某人尊重他们,徐某人可未必!我袁某人有北洋的饷,可以不用掏这些棒子的荷包儿,徐某人攥着两个拳头过来,还能对他们客气?曰本人更加的担心,那姓徐的据说在曰本一行,对头山满很不客气,在爪哇还炮轰了荷兰人。曰本在朝鲜是有利益的,他们能放心那个二百五过来瞎闹?我袁某人在的时候儿想不到咱的好,这时我就要不在了,他们这时候急着上房救火,有个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