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阴险!白羽音切齿,暗想:程亦风是何等人物?臭穷酸都是“不为五斗米而折腰”,他为了大义,高官厚禄锦衣玉食都视为粪土,岂会为了区区几个馒头就投降你们这些蛮夷?不过跟着他的那些揽江百姓就难说了……这群樾寇实在是狠毒……单单在此地蒸馒头,莫非吃准了楚人会于附近出现吗?要怎样破坏他们的奸计才好?
她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时近黎明,天开始渐渐的亮了。周遭的景物变得清晰。白羽音担心躲在灶台附近距离敌人太近,没有了黑暗的掩护难免被发现,就悄悄地朝敌营外退。一直退到数丈之外,有一处山石滚落的乱石堆,旁边灌木丛生,可以隐人行藏,她才停下了,继续静观敌人的动静。
此时已听不见敌人的对话了,只看到士兵们来来去去。有的还是在张罗着蒸馒头,有的则在河边捡卵石。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指挥着大家,将卵石用簸箩装了,上层放几个馒头,一直装了十几二十个簸箩,在营地里一字排开。
倒是给谁看呢?白羽音纳闷。营地的北面就是天江支流,对岸一片缓坡——原来那陡峭的峡谷到了这里已经地势平缓。想来樾军是从此地进入峡谷,倒比白羽音从西面攀山而下方便得多。营地南面的山岭依然险峻,竟好像只巨大的石壁直插地下,上面虽然也有些裂痕,但无一处好像白羽音的来路那样,可供人攀爬。几丈高处,有怪树突兀而出,枝桠交错,形态可怖,竟好像是嘲笑下面的人,绝无跨过此山的本事。
程亦风和冷千山藏身于此倒也安全,白羽音想,光是从上面扔石头下来,已经让樾寇无从招架——就不知他们是怎么进山去的?
时间缓缓流逝。她又啃了半个馒头。还是不见敌营有异动。唯听到山林中鸟语啁啾,间或也传来猿猴的啼叫,在浓浓的秋意里显得万分凄凉。她不由得想起以前被父母逼着读书时,也读过好些讲述战场的古诗,应该有一首可以形容眼前的景象。只不过,她并不好学,当初只求应付,现在自然一首应景的也想不起来——程亦风这呆子,会不会正对着同一片天空吟诗呢?白羽音眯眼想象着程亦风的模样,不由吃吃笑了起来。
又过了个把时辰,敌营之中起了喧哗之声。有樾军士兵大声嚷嚷着馒头如何好吃,又说自己吃了太多馒头,肚子都快要胀破了。还有的两手都抓着馒头,像傻子似的手舞足蹈,还叫着:“哈哈,楚国的白面可真不错。大米应该也很香,可惜都被一把火烧了,简直是作孽呀!”
这是在诓骗楚人?白羽音乍舌,简直比最拙劣的戏子还要糟糕。却不知楚人在哪里?她伸长脖子张望,山林、峭壁毫无动静。
真是奇怪了!她皱眉头,若非确定楚人就在附近,他们小丑一般跳来跳去,有个屁用?又留心观察四周,仍然没看见任何异状。
樾军似乎也没有见到他们所想要的。吵闹了一顿饭的功夫,就安静下去。有的又去折腾那炉灶,有的则在原地操练拳脚。白羽音看得无聊,竟瞌睡了起来。不过到正午,见缓坡那边来了另外一队樾军,好像是来换岗的,和这边的人叽叽咕咕一番,就分成小队。一个军官模样的比手划脚,似乎是吩咐大家巡逻的方向。白羽音唯恐他们发现自己,忙趁着他们未出发先行向西撤退。她休息一夜,又吃了好几个馒头,气力恢复,原本不太灵光的轻功此刻倒变得得心应手了,一气奔出几里地,看到竖直的石壁上距离地面丈许高处有一条巨大的裂缝,里面生出一棵树来,将缝隙遮得甚为隐蔽,便纵身一跳抓住树枝,攀进那缝隙去。那空间倒也宽敞,刚好容她躺卧其中。她侧身睡着,看外面的动静,巡逻的樾军士兵经过了,完全没有留意。
这可好!她索性就在缝隙里闭目养神。饿了就吃馒头,渴了就下来去河边饮水。一边养精蓄锐,一边考虑怎样寻找程亦风。到夜间馒头都吃完了,她又再去樾军营地里浑水摸鱼——见敌人还是打算以食物引诱,今日改成了大饼。她自然将次日的口粮都拿足了,才再找个隐蔽之处观察敌情——和前一夜差不多,樾军晚上炮制食物,白天就在石壁下嚷嚷,到中午又换班。
如此过了三日,完全没有任何来自楚人的反应。白羽音虽然昼伏夜出,不忧食物也不忧安全,却渐渐有些不耐烦了。樾军士兵可想而知更加沉不住气。到了第四天,正午换班的时候,白羽音看到刘子飞亲自来了——这时的刘子飞,再不是当日临时替罗满上城指挥的“阶下囚”,恢复了他南征“统帅”大将军的威风,比当日白羽音在城头所见更加杀气腾腾。小郡主远远看见他走过来,已经打了个寒噤,急忙想要撤退,却又担心动作大了反而被人发现,唯有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
刘子飞到了跟前,便有这边当值的军官上前去汇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之刘子飞的面上阴云密布,大骂“蠢材”。“我早就说你这是个馊主意!”他冲着身边一个文士打扮的人说道,“楚人一时半会儿不会饿到极点,怎么会被你们的馒头所吸引?应该立刻运那藩鬼火油来,将这地方给炸了。”
“将军……”那文士似乎是在低声分辨。刘子飞听得颇不耐烦:“郭先生历来神机妙算,这一次在青蛇沟吃了亏,好像变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一定是因为罗满疏忽了,才被楚军偷走了火油。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只要重兵押运,楚军怎可能得手?”
文士又低声说了几句。刘子飞就恼火起来:“你身为谋士,应该为主公分忧解难。我想做的事,你应该想法子替我做,而不是我想做什么,你就找一百条理由说做不到?同样是谋士,你怎么就和郭先生差这么多?要是郭先生在此,早就想出攻破楚军的法子来了。”
郭罡有那么神?白羽音对此人并不甚了解,最多只是从公孙天成那里听了些许而已。看来是用火油算计向垂杨的始作俑者,但最终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见一点儿也不高明!刘子飞却还这样看重他,真是瞎了眼了。她无声嗤笑,不过仍竖着耳朵听敌人的动静,想知道刘子飞到底会不会调那厉害无比的火油来。她想程亦风等人应该还不晓得樾军制造出了此等开山裂石比火炮还厉害百倍的玩意儿。既然连青蛇沟都能炸得面目全非,这区区峭壁,又岂能守护楚*民的安全?若樾军真的故技重施,须得尽快通知程亦风、冷千山,让他们早做打算才行!
不过,苍山莽莽,她不知进山的道路,也只能干着急而已。
此时,刘子飞身边的文士不知又说了什么,刘子飞竟然一个耳光打了过去,把他打得原地转了两圈。
“亏你跟在我军中这么多年,竟然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你难道不晓得我大樾国的军队不擅长在山林中作战?到了山林里,强弓硬弩都没了作用——玉旈云和石梦泉当年就是这样在远平城吃了大亏!如今程亦风躲在这山里,你让我进山去找他,岂不是让我用自己的短处去碰人家的长处?你安的什么心?啊,我知道了,你被玉旈云收买了,想要置我于死地,是不是?”
可好!起内讧了!白羽音大喜。
可惜,刘子飞并没有继续斥骂下去,只是瞪着那个被自己掴了耳光的文士——后者并未分辩,只是低头站着,仿佛静待吩咐。刘子飞就叹了口气:“唉,聂先生,是我性子急,错怪了你了——你追随我这么年,几时有过异心?我只因为这次差点儿被玉旈云害死,所以有些杯弓蛇影。望你包涵!”
那文士聂先生脸上肿起了五指山,也叹了口气,低声应答。前面说的什么。白羽音听不见,说道后来,提高了声音,讲道:“将军要戒骄戒躁切不可错过这机会啊!”
刘子飞点点头:“先生的苦心我明白。我不会再焦躁了。程亦风虽然擅长做缩头乌龟,但他总不能一直龟缩下去。他们总有粮草用尽的时候。等他们吃野果啃树皮,看他们还挨不挨得住!”说着,招呼众士兵:“来,咱们在这里好吃好喝,也不用节省粮食。反正一边围堵程亦风,一边也往东面的城镇去,不管是村庄还是市镇,人就给我杀光,粮食都充为军粮。程亦风和冷千山尽管龟缩好了,等咱们把这一片地方都拿下,他们也就跟躲在孤岛上差不多!”
“将军英明!”士兵都雀跃起来。有的捧着馒头来给刘子飞,还有的又去砍柴生火。
白羽音看到,真是又气又急,只暗暗希望严八姐已经在东面布下重重陷阱,让刘子飞有来无回。
且想着的时候,看刘子飞和那聂先生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了。她吓得急忙又往后缩了几分。但好在两人没有往树丛这边这边走,而是停在一丈开外处,仰头看着峭壁。
“聂先生,真是对不起。”刘子飞又道歉,“是我心里太着急。你我二十多年的交情了,我不应该疑你。唉,其实我也不是怀疑你,只是一时心急,也不知道往哪儿发泄,就说了胡话。”
“将军都说是二十多年的交情,聂某又怎么会不明白将军是一时失言呢?”聂先生道,“当日吕将军出事,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怎么也不想到,内亲王那么一个万事执著,眼里容不下砂子的人,竟然会下这样的杀手。”
“有什么想不到?”刘子飞道,“玉旈云素来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为达到目的,对自己都能下手,何况对别人?你瞧瞧她,以前见到翼王爷就好像见到了苍蝇。为了成为议政王,不是连那个草包都肯嫁?”
聂先生摇摇头:“将军,你不觉得内亲王变了吗?我说她是一个眼里‘容不下砂子的人’,意思是,有些手段,她是不屑去用的。当日在大青河,其实她有许多反败为胜的机会,将军去瑞津接手她的人马时,她也可以有很多花招玩。但是她没有。她虽然在战场上很勇猛,对待部下很严苛,对待她不喜欢的人素来没有笑脸,可是,她还是拘泥一些规条,可以说,是十分看重‘堂堂正正’这四个字的。”
“哈!”刘子飞冷笑,“你说玉旈云堂堂正正?”
“不错,是以前。”聂先生道,“不纵兵,不屠城,这不都是她的规矩吗?当初郭罡投靠她,后来却被她赶走,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水淹郑国吗?东征时,她自己在南方治水,让将军去攻城掠地,不就是因为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不想人家说她以洪水屠城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刘子飞皱起眉头。
“将军不觉得内亲王变了吗?”聂先生道,“将军也提到和翼王爷的婚约——以前的惊雷大将军绝不会有这样的决定。而这一次,她又想借冷千山之手除掉将军你——以前的惊雷大将军,也不会做这种自相残杀的事。在下以为,是有人教她的。”
“谁?”刘子飞眉头拧得更紧。
“就是教她杀害吕将军的那个人。”聂先生静静地看着刘子飞,“将军以为呢?在下方才已经说了,以内亲王自己,是不会想到借刀杀人这一招的。当时会是什么人教她去杀害吕将军,这一次也就是什么人在教她故技重施。”
“你……你是说……”刘子飞摇头,“不可能。郭先生早就投靠了我。他也……决计不是杀害吕异的人!”
“将军觉得是聂某人在妒忌?”聂先生笑了笑,“郭罡的确多智而近妖。论起学识谋略,聂某人自然不如。但是,将军需要想一想,在将军之前,这位才智过人的郭罡已经侍奉过多少为主公?忠臣不事二主。姓郭的人品如何,不言而喻。此外,将军回顾过往,自从郭罡来到将军身边,将军得到了什么好处吗?带着军队去甘州做了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跑来东海三省闹了一场,挂名当上南征统帅,却差点儿没了性命?反观玉旈云——从一个初出茅庐人人都说她依靠裙带关系才当上将军的小丫头,摇身变成了内亲王。她的部下做了东海三省的总兵,等于把东海三省变成了她兵营粮仓。她建立了票业司,追回的户部的亏空,设立了武备学塾,培养自己的嫡系军官。她还扳倒了赵王——这些,是她能做到吗?”
“你……你的意思是……”刘子飞瞪着眼,“郭罡一直都还是玉旈云的人?”
“将军说呢?”聂先生望着刘子飞,“我早也想提醒将军了。可是将军只信郭罡一个人,我哪里有机会?”
“郭罡如果要帮玉旈云杀我,这一次不会提醒我带着自己的人马前来。”刘子飞仍然不信,“跟着我来围剿程亦风的,可都是我自己的人啊!”
“那就是暂时不需要取将军的性命啊!”聂先生道,“现在正需要人来收拾程亦风和冷千山。这两个人躲入山林,着实棘手。将军当然是带着自己的人马比较趁手了。而且,我看郭罡也算准了咱们粮草不足,需要去烧杀抢掠——这恶名,怎么能让玉旈云、石梦泉和罗满的部众来担当呢?当然是将军的手下,一向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好事多为啊!”
“这……”刘子飞前思后想,的确有道理。不由一拍大腿:“可恶,我得找姓郭的问个明白!”
“问他有何用?”聂先生道,“如果他要继续欺骗将军,那自然舌灿莲花,说得将军无法反驳。如果他不需要继续欺骗将军,那自然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内亲王撑腰——我可听说他在揽江城里,自称是内亲王的军师呢!只不过将军当时还身陷囹圄,没有见到罢了。”
“什么?刘子飞咬牙,“我非拧下这丑八怪的脑袋不可——聂先生,我先前真是鬼迷心窍,不该这么疏远你!你早些提醒我,我也不至于差点儿被他们算计了。你一定要帮我收拾姓郭的!”
“将军又何必与这种人计较呢?”聂先生道,“聂某人的本领虽然不及郭罡,但自信帮将军剿灭程亦风、冷千山还不在话下。只要除掉这两人,南征的头功就是将军的。郭罡已经在青蛇沟失利,日后还怕内亲王不找他的麻烦?”
“哼!”刘子飞折断了面前的一株小树,“程亦风这臭书呆子!”他提起半截树干恶狠狠朝前丢过去——不偏不倚,正砸在白羽音的背上。虽然小树不重,并没有砸断筋骨,但还是惊得白羽音“啊呀”轻呼。
“什么人?”刘子飞厉喝。
白羽音如坠冰窖:完了!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只听“咚咚”几声,有好些事物从天而降,都掉落在刘子飞和那聂先生的跟前。两人正吃惊,又是“呼呼”几下,有黑乎乎的事物飞落,其中一件正正打中聂先生。他惨叫一声仰天摔倒。刘子飞惊怒之下,忘记要过来查看树丛,上前扶起聂先生,迅速往河边退开。白羽音也便趁着这个机会就地一滚,躲到峭壁下凹陷的土沟里。再探头看时,已没有再见到有事物飞落了。莫不是楚军从上面扔石头下来?她心中立刻充满了希望。
“将军!”士兵飞跑而来。
“他娘的!”刘子飞咒骂,又问聂先生,“先生的伤不打紧吧?”
“还好,还好,只是蹭破一点皮而已。”聂先生回答,“是楚人砸东西下来吗?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包袱。”士兵回答,“营地那边他们也丢下来四五个——里面是馒头。”
“馒头?”聂先生和刘子飞都惊讶。上前去捡起一个包袱来看,果然是白花花的馒头。
“还有一个包袱里面是烧鸡。”那士兵道,“附了张纸条,将军请看——”
刘子飞接过一张被油脂浸得几乎透明的信笺来,一看之下,气得脸都紫了。旁边聂先生看到,也是面色铁青。
“将军……”那士兵小心翼翼道,“楚人从上面扔馒头下来,意思是不是他们也有的是粮食,不怕咱们围困?”
“他们何止有粮食!”刘子飞恨恨道,“他们还有揽江云来居的大厨——他们说咱们远道而来,饥寒交迫,只有馒头充饥太过可怜,特地送一只大厨炮制的烧鸡给咱们!”
那信上看来就是写着送烧鸡?白羽音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真是把樾军给气死了!看来程亦风他们占山为王,果然过着山大王一般的生活呢!
“将军……那……那咱们是不是不用继续蒸馒头了?”士兵问。
“我蒸你的头!”刘子飞烦躁,又瞪着聂先生,“现在如何?先生这个计策,果然还是行不通的。”
“将军少安毋躁。”聂先生道,“就算他们现在粮食还充足,以后又如何呢?其实,他们扔下食物来,要证明给咱们看,正是他们心浮气躁的表现呢。我看他们分明就是让咱们围得有些心慌了。否则,根本不会用这种浪费粮食的法子来反击。”
“所以?”刘子飞皱眉,“还要继续等下去?”
“当然要等。”聂先生道,“不过,既然他们浮躁了,咱们就让他们更浮躁些才好!我有一计——”他说着,附在刘子飞耳边,低声如此这般了一回。
白羽音听不见,急得伸长了脖子。只看见刘子飞面上的阴云散去,露出狰狞的笑容:“好!就这样!程亦风敬酒不吃吃罚酒,就让他尝尝罚酒的滋味!先生这一计,一定将死这书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