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程亦风跨出家门,让禁军把自己带走的时候,符雅也匆匆离开了坤宁宫。她心里不平安。再怎么祈祷,依然不平安。她给程亦风写的那封信,会不会害了他呢?她的确仰慕他坦坦荡荡的君子之风,但是怎忍心推他走上崎岖的险路?她本是为着自己的罪孽在惩罚自己,为何要把这罪与罚强加到程亦风的身上呢?也许,他完全应该听从公孙天成的安排……
越想心越乱,越想越坐立难安。终于,她拿起元酆帝赐给她的随时都可以出宫的令牌,让太监给她备了一辆小车,直奔程亦风的府邸。在途中,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凉城不是还在戒严之中吗?怎么街上人头攒动,仿佛有庙会一般?忙向那太监打听,回答说:“小姐有所不知,奴才听说,是之前太子殿下出宫去,亲临凉城府审理假官票一案,百姓都想瞻仰,太子殿下就索性取消了戒严令,让老百姓都去听审呢!”
原来如此!符雅想,那可得快些!因吩咐太监打马疾驰,一路不停,奔到了程亦风的府邸。只是到那里的时候,只见到程家的老门子,慌慌张张地出门去。她唤住了,想问话,但老门子却道:“小姐见谅,老奴家里有点儿急事。小姐若是找程大人,他已经上凉城府衙门去了。”说完,忙不迭地跑开了。
符雅的心不由一沉,急忙吩咐太监赶车带自己往凉城府衙来。可是,到了近前一看,哪儿还能靠近——看热闹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早就把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外圈的人根本别想挤进去。她焦急地踮脚张望,但是除了人海依旧是人海。
听到旁边有几个人在议论。一个道:“今天真是开了眼,唱大戏也没有这么精彩——嘿,先说是民兵英雄陈国夫人贪赃枉法杀人灭口,跟着就抓了程大人的幕僚,那个公孙什么的——这老儿倒什么都认了。现在程大人忽然又跑出来说什么都是他自己做的。当真光怪陆离!”
另一个道:“你慢点儿说,咱们兄弟几个才刚刚来,你说详细点儿,要不然咱们一头雾水!”
先前那个就道:“我都说了好多遍,口水都说干了——其实就是假官票案里那个偷印版的西瑶人张至美和他老婆被人杀了,有人亲眼看见是陈国夫人崔女侠下的手。禁军和守备军就跑去民兵营抓捕崔女侠。不想,崔女侠没见到,却撞上了程大人的门客那个公孙某某。兵士们见他形迹可疑,所以拿住他问话,从他身上搜出一封他写给杀鹿帮的信,里面大意是说,他一时疏忽,帮助张至美进入户部,如今惹来众多麻烦,眼看就要难以脱身,只得让崔女侠杀张至美灭口。并且让崔女侠逃往鹿鸣山。而他自己,因担心纸终究包不住火,可能不久也要去投奔杀鹿帮……众兵士当即将他扭送凉城府。”
“竟然有这种事?”后来的几个人都惊讶道,“程大人管束下人不严,可脱不了干系。”
“若是管束下属不严,倒也算了。”先来的人道,“可是方才程大人来了,竟然和太子殿下说,他疏忽大意,身边的亲随原来是个樾国细作。整个假官票案,都是樾国人搞出来的,和西瑶奸商狗屁关系也没有——你们说这还了得?他身为兵部尚书,身边养个樾国细作?太子气得鼻子都歪啦!”
后来的那几个人对互相望了望,其中一人道:“嗐,都说是西瑶奸商,怎么会忽然变成樾国细作了?这也太离奇了吧?程大人爱惜幕僚,要为他脱罪,也不能编这种荒唐的理由啊!怎见得就是樾国细作了呢?”
先头那个道:“我也是这么想。好好儿的,怎么就冒出樾国细作来了?要是樾国细作在咱们天朝境内来去自如还住进了兵部尚书的家里,那还了得?可是,怪就怪在,这如果是假的,这么大的罪,程大人为什么要认呢?”
后来的那几个人又互相望了一眼,还是其中一个人发问道:“先不说这个,程大人说自己养了个樾国细作,然后又怎样?”
先头那人道:“他当然是请求太子殿下将他法办,并不要殃及无辜。可那当儿,被通缉的崔女侠忽然又出现了。她说,程大人讲的都是实话。但她却不是来自首的。她说是康亲王和之前疾风堂的那个袁哲霖联手冤枉她,禁军、守备军,全都被康王府买通了,处心积虑要害程大人呢!”
“喝!还有这种事?”后来的那几个人道,“康王爷是三朝元老,他家里全都是封疆大吏,听说他外孙女儿霏雪郡主还是未来的太子妃呢。他陷害程大人做什么?”
“这我哪儿知道?”先头那人道,“总之太子听了,火冒三丈,立刻叫人把康王爷请了来。康王爷当然也生气得很,说这纯属无稽之谈。反而在里面指责程大人在朝中拉帮结派,指示下属打击异己。我看着纯粹是扯淡!”
“这倒也难说。”后来的有一个人道,“程大人自从落雁谷之后,扶摇直上,本来在兵部里,有主战主和之争,他不过是夹在中间受气的。可是后来,他不是把主战主和两派都收服了吗?兵部还有谁不听他的?接着,恩科之中,他又多添了不少门生。听说之前有个风雷社,里面的士子都唯他马首是瞻,这中间有好几个都是新法的骨干呢!程大人不见得是结党营私,但他受人拥戴,连异己都吸引过来,这可是大家有目共睹!要不然,他怎么会身兼两部尚书,两殿大学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呀!”
“这……也有些道理……”周围的人纷纷赞同。符雅却觉得有些奇怪——她头一次听说程亦风的身边有个樾国细作,不知其真伪,只是为他担心,并未太留意旁边的谈话。此时听到这人对朝廷中的事侃侃而谈,不像是普通的市井小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只见那边个一群人都是穿着短打的青年,应该是普通的贩夫走卒,怎会有如此言论呢?她便缓步走上前去,想再多听点儿究竟。
而这个时候,那边的一个短打青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瞥了她一眼,一愣,跟着撒腿就跑。
“小莫!”她认了出来——这就是程亦风身边的细作!“你别跑!”她赶紧追上去。只是,围观的人众多,推推搡搡,她又是个深居简出的官宦小姐,哪儿比得上训练有素的樾国细作。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去。已经不见了那几个短打青年的踪影。
“啊哟,我的好小姐!”陪她来的太监心疼地上来替她掸着衣服上的灰,“您见到什么人了?让奴才去追!这里人多杂乱,磕了碰了,奴才可怎么交代——啊呀,小姐,您看那边——”
符雅只是着急要抓小莫,哪儿有心思听太监唠叨,敷衍地顺他所指看了一眼,却不由吃了一惊。只见那边旌旗飞舞,如同彩云一般,再细看,有伞,有扇,有幡,有幢,又有钺、星、卧瓜、立瓜、吾杖、御杖、引杖等——这可不就是皇帝大驾仪仗么!正讶然不已的时候,已经听到有人吆喝:“皇上驾到,官民人等,一律跪迎!”
虽然今日来听审的百姓们已经见到了各种离奇之事,但是十几年来都在皇宫修道炼丹的皇上还是头一次见到。大家都慌了神,稀里哗啦地伏地磕头。由外圈向里圈,衙门外的人就好像被风吹到的麦子一样,一层接一层地矮下去,一直到了衙门里面——震惊的官员们连同竣熙,都离位行礼。
元酆帝只是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平身,自己便大步走到了竣熙的面前,道:“太子,你让开,这案子由朕亲自审理。”
竣熙怔怔的,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父亲在开玩笑。然而元酆帝已将他从位子上推开,自己坐下了,道:“你不是和程亦风打赌,如果他和假官票案无关,你就重新担任监国一职吗?如今他在假官票案中犯下疏忽之罪,你自然也就不必出来监国了,回东宫读书去吧。这案子朕来审——从今天起,朕要恢复早朝,大小官员一律不再去东宫议事,凡有事启奏,若早朝上说不清的,就到乾清宫排队递牌子,朕一个一个见你们。”
在场的大小官员听到元酆帝这话,几乎全都吃惊得下巴掉到了胸口上,一个个直愣愣地盯着这个十几年都不曾早朝的皇帝。
“怎么?”元酆帝挑了挑眉毛,“朕要处理政务,很奇怪吗?朕修道炼丹的时候,你们不是时常劝朕不可荒废国务吗?为什么朕要恢复早朝和乾清宫的议事,你们却好像听到什么天书一般?康王爷,你是长辈,你知道朕的父王和皇兄在位的时候是如何治国的,朕如今要效法他们,你觉得很奇怪吗?”
康亲王皮笑肉不笑:“皇上决心励精图治,自然是社稷之福。由您亲自处理这沸沸扬扬的假官票案,更是再好不过。老臣心中甚为欣慰。”
元酆帝瞥了他一眼,道:“好,那朕就如此发落——假官票一案,乃樾国细作之所为,与西瑶人士无关。程亦风身为兵部尚书、靖武殿大学士,竟让细作潜伏身边,有失察之罪;臧天任虽并未正式担任户部尚书,却不依规矩严加审查,录用张至美,犯有渎职之罪;孙晋元乃是凉城的父母官,于商家百姓慌乱闹事之时,不加以疏导,却武力镇压,酿成□,亦犯有渎职之罪——这三个人如何处罚,着吏部商议。公孙天成,伪造证据,妄图混淆视听,着刑部审问。崔抱月系被人诬陷,无罪开释。凉城即日起取消戒严,但若有人再聚众闹事,以樾国细作论处。兵部当即日传令全国,通缉万山行一干人等——至于袁哲霖,居心叵测,不可再留于世上。传朕旨意,见到此人,可以格杀勿论。”
他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旁边的书记官笔录不及,满头大汗。竣熙铁青着脸:“父王,您这算是审案么?您对这案子知之甚少。您不过是今天才出了炼丹房,就这样发落一番,您怎么知道没有让无辜者蒙冤让奸贼漏网?”
“朕就是因为炼丹修道的时间久了,已经修炼出了火眼金睛。”元酆帝道,“谁是人,谁是鬼,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朕明白得很。”
“儿臣不服!”竣熙道,“审案讲求人证物证,这样胡乱定论,如何服众?”
“服众?有谁不服吗?”元酆帝道,“程亦风,朕这样发落,有没有冤枉你?”
程亦风摇摇头:“臣自知罪孽深重,听凭皇上处置。”
元酆帝又道:“孙晋元,朕这样发落你,你冤枉吗?”
“臣……”孙晋元心里窝囊得很,“臣的确处理失当。不过臣是听了公孙天成的建议,要快刀斩乱麻……”
“你堂堂凉城府尹,去听信一个布衣草民之言——”元酆帝冷笑道,“若他是你的师爷,倒还情有可原,偏偏他不是。你这不是渎职是什么?”
孙晋元立刻不敢说话了。
元酆帝又问:“公孙天成,你呢?你冤枉不冤枉?”
公孙天成看了看程亦风,事已至此,他还能如何?唯有叹了口气,道:“草民也不冤枉。只是有些不服气。为什么有些人凭着谎言飞黄腾达,有些人却连保住自己性命的谎也不愿意撒?草民投在这样一个主公的门下,是幸还是不幸呢?”
“幸或不幸,这很难说。”元酆帝道,“但是依朕看来,老先生你和这种迂腐的书呆子十分有缘。前有于文正,现有程亦风——如果你去投奔康王爷,说不定会另有一番成就呢!”
公孙天成只是苦笑。康亲王的面色十分难看。而元酆帝的目光还偏偏停在了他的身上:“王爷,朕这样发落,你觉得冤枉吗?”
“老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康亲王道,“老臣与假官票案无甚关系,也不曾获罪,何来冤枉之说?若说冤,无非和陈国夫人有些误会,既然已查明是袁哲霖的奸计,那误会也就算是解开了。”
“你不觉得冤枉,那很好。”元酆帝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今日你亲口说满意朕的发落,以后朕不希望听到你再对这案子有何微词。否则,你就是犯了欺君之罪,你可明白?”
“老臣……”康亲王额头上的青筋在一突一突地跳,怒火让他几乎不能维持常态,最终不得不低下头去,从牙齿缝里挤出“明白”两个字。
“皇上这样发落,我却不满意!”崔抱月不待元酆帝提问,抢先道,“我与康王爷之间,没有误会。他和袁哲霖根本就是一伙儿的。不把他法办,我不服气!”
“陈国夫人,你这样说,有何凭证?”康亲王威胁地瞪着眼睛。
“我亲眼所见!”崔抱月道,“就连你的宝贝孙女儿霏雪郡主都看不惯你的所作所为,要将你的阴谋揭发出来,你还要狡辩?哼!皇上若是不信我的话,就去传霏雪郡主来,一问便知。”
“霏雪郡主千金之躯,又是女眷,岂能说传就传?”元酆帝道,“再说,以朕对她的了解,她的话不怎么可信。不过,既然陈国夫人不服,康王爷,你看这事要怎么办才好?”
康亲王冷着脸:“那就把袁哲霖抓来,老夫和他对峙。”
“哼,袁哲霖早就被你藏起来了!”崔抱月冷笑,“哪儿能抓来和你对峙?我看,还是请霏雪郡主出来——皇上说她不可信,她是你的外孙女儿,你说她可信不可信?如果可信,就请她出来说说昨天夜里的事情。如果不可信,你们康王府为何还要把这样一个品行不端的姑娘送进宫去,企图让她当太子妃?”
“你——”康亲王气得眼珠子都要冒火了——从没有想到这个以鲁莽著称的崔抱月竟然也有此伶牙俐齿的时候。“你非要强词夺理污蔑老夫,老夫也没有办法——请万岁定夺!”——他就不信,没有人证物证,元酆帝敢动他这个三朝元老宗室长辈!
“这个……”元酆帝摸了摸下巴,果然十分为难。而就在这时候,听到守门的兵士大喝道:“不许进去,你这女子不要命了么!”他抬头一看,只见是符雅正要挣开士兵的阻挡冲进衙门来。于是连忙喝道:“快住手,那是皇后跟前的符小姐,是程大人的未婚妻,让她进来!”
符雅!程亦风回过头去——那真的是自己朝思暮念的女子么?他跪的时间太久了,麻木的感觉正从双腿蔓延到全身。他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而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愕然地看着符雅,穿过了接踵摩肩的人群,钗环散乱,连衣衫也被扯破了几处——难道她是听说程亦风大难临头,赶来见最后一面的?大家都这样猜测。
可是符雅却没有直奔向程亦风,而是高声对元酆帝道:“万岁,臣女在外面见到了程大人之前的亲随小莫,就是那个樾国的细作。他们一行好几个人,被臣女认出来,就逃开了。想来此刻还没有出城,请万岁立刻派人抓捕!”
此话一出,里里外外不由炸开了锅。有人叱道:“荒唐!樾国细作犯下这么大的案子,还敢在凉城逗留?还敢跑来凉城府听审?这对他们有什么用处吗?”又有人道:“怎么旁人没看见,偏偏她看见了,难道是想随便抓几个人,替程亦风减轻些罪名?”竣熙也嘶嘶地冷笑。只有严八姐,当即追了出去。
符雅不卑不亢:“臣女倒觉得,樾国细作在凉城逗留,再正常不过了。首先,他们犯下了大案,人人都以为他们逃出凉城去,自然要揣测他们逃窜的路线,一路追捕。那个时候,凉城其实就成了最安全的地方。其次,樾国细作不同于普通的奸商强盗。后者是求财,只要银两到手,自然就会远走高飞挥霍享受。而樾国细作潜伏于我楚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不求财,求的是我楚国的机密消息。费尽心机,他们才在楚国建立起这样的据点,怎么可能轻易抛弃?第三,樾寇无非是妄想颠覆我楚国,窃取我国的白银,造成我国的骚乱,都是他们阴谋的一部分。而他们现在发现,还有一件事也可以顺带完成,那就是借着这个机会让我们的文武官员们互相倾轧,内斗不止。如果他们挑唆成功,让我们安邦定国的文臣武将和宗室亲贵都自相残杀,两败俱伤,国中无人,樾寇岂不正好再来侵略我们吗?”
如此鞭辟入里,众人无从反驳。
“说得好!”元酆帝拊掌大赞,“小姐这席话,让咱们好生惭愧——什么假官票案!假官票案,其实是我们泱泱天朝和樾寇蛮夷之间的一场战争。如今樾寇还在我天朝逍遥自在,我们却上至皇上太子、下旨贩夫走卒齐聚于此商议如何惩罚我们自己的文武官员——看到咱们将自己栋梁之才一个一个都贬官的贬官,杀头的杀头,樾寇只怕要举杯相庆了!”他说着,对旁边傻愣愣的禁军、守备军兵士以及凉城府衙役道:“你们还不快去支援严八姐?既然樾寇还在城里,就把他们搜出来!”
圣旨既下,兵士和衙役们哪敢不从,急忙喝开人群,冲了出去。衙门的场子立刻显得宽敞起来,只剩下当中跪着的涉案人员,和两边的由竣熙召来的刑部和獬豸殿的官员们。元酆帝看了他们一眼,道:“假官票案,朕就这样了断了它!诸位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恶意勾结樾寇毁坏我天朝基业,所以朕以为,处罚就不必太重了。朝廷还有用得着诸位的地方。吏部和刑部议过了如何处罚,明日交给朕看。这就算了结了。以后谁再拿假官票案来做文章,就是居心叵测,想要伙同樾寇颠覆朝廷,一定从严处置——听明白了么?”
“臣等谨遵圣谕。”众人一齐叩首应道。
“那现在就都散了吧!”元酆帝道,“明日早朝上见。”边说边站了起来,吩咐摆驾回宫。经过符雅身边的时候,笑道:“符小姐一个弱女子有此义举,让朕着实佩服——你现在是要和朕一起回宫呢,还是要留下,和你想见的人说说话?”
符雅呆了呆,暗暗瞥了程亦风一眼:此时相见,恍如隔世,不知说些什么好。
元酆帝哈哈大笑:“小姐大概还不知道吧?朕出宫的时候,坤宁宫来报,皇后已经醒过来了。”
“当真?”一直垂头丧气的竣熙眼中忽然发出了光芒。
元酆帝道:“你若不信,自己会去看看就好。”
竣熙何用他吩咐,当即草草行礼告辞,飞奔出衙门去。
元酆帝看着符雅,她的神情不知是惊喜还是惧怕。于是笑了笑:“皇后得了一场重病,本来太医都说苏醒无望,如今竟然能恢复,全赖符小姐你悉心照料。朕一定要好好赏赐你才行——今日你可以不用回宫了,和程爱卿说说话吧。”
“皇上,臣女……”
见她似乎要推辞,元酆帝摆手阻止,继而轻声道:“如此乱世,难得有片刻的安宁,还不好好享受?明天,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一抹胭脂色的夕阳,几只归巢的倦鸟。太监辘辘地赶着车,送程亦风和符雅回去。公孙天成暂时被押在刑部,崔抱月已加入到搜捕小莫的队伍中去。没人打扰,他们便这样静静坐在车上。
也许是因为太久未曾见面,骤然彼此相对,就有些尴尬了起来。又或者是因为——程亦风想——他们上一次这样静静地一起坐在车上,已经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那之后,有太多的痛苦和变乱,他们两个人都已经忘记了那种谈诗论画,逍遥洒脱的感觉。也有可能,他们只不过是太累。
“小姐……”程亦风见就快要到自己家了,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今日搭救之恩,不胜感激……小姐近来……过的可好么?”
符雅垂头不语。
程亦风又道:“小姐那篇关于开海禁的论述,实在太精彩了。如果程某人有幸继续在朝为官,一定要采纳小姐的建议——却不知明天吏部会怎样发落我呢?唉,不管怎样发落,我心里倒是坦坦荡荡了。虽然按照公孙先生的计策,也许真的能在这场变乱中全身而退,但是却不晓得还要拖多长时间,也不晓得还要付出什么代价。最重要的是,若是靠谎言侥幸取胜,我心里必然一世都不得安宁。”说道这里,自嘲地笑了笑:“我从一开始就说,做人做事要坦坦荡荡,但是也一直拖着没敢出来承认,说明我实在是在表里不一的孱头!俗话骂得好——既想做娼妇,又想立贞洁牌坊。我看我是既想做烈女,又舍不得殉节。实在可笑。倒是多亏了小姐那两句话鼓励我……”
符雅依旧低着头,这一次轻轻叹了口气:“大人别抬举我了。和大人比起来,我更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孱头。成日说着要爱人如己,结果却向皇后下毒手;说着越是艰难越是要依靠上帝,结果在困难的时候,我连祷告的心情都没有;昨日给大人写了那两句冠冕堂皇的话——若我当真如此坚定,今日怎么会坐立难安跑出宫来?”
程亦风听她语气颇为自责,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若不是小姐跑出宫来,又正巧遇上了小莫,今日的公审怎会这么快就结束?而皇上又怎会寻着个理由叫吏部对我从轻发落?所以小姐不是孱头,是我程某人的救命恩人。请受我一拜!”说着,在狭窄的车厢里向符雅深深作揖。
符雅见状,忍不住微微一笑:“哪里是我救大人,是皇上救了大人——不,是大人自己救了自己。若不是大人坚持要坦白一切,为假官票案负责,怎么会挫败了康王府和阴谋?只怕皇上今日肯出面,也是被大人那股坚持劲儿给打动了吧?”
程亦风抓了抓脑袋:“我当时只是觉得,再这样一个谎接一个谎撒下去,不知何时是一个尽头。论到阴谋诡计,我岂是康王府和袁哲霖的对手?而公孙先生再怎么足智多谋,只有一个人,长久和这些奸邪之辈周旋,也会有心力交瘁的时候。何况,我想,世间之事,终究是邪不能胜正。拨乱反正,只是迟早,无论是立刻就发生,还是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冥冥之中,自有主宰,大义亘古不变,也绝不会被毁灭。我就不信康王府和袁哲霖真能靠着那些卑鄙手段长久风光下去。”他顿了顿,又自嘲地一笑:“小姐别看我说得慷慨激昂,其实不过是我自己累了,倦了,实在不想再于勾心斗角之事上耗费心力。我想既然我程某人十几年来持守着大义,虽浮浮沉沉还苟延残喘着,放眼悠悠青史,浩浩乾坤,哪一个奸邪之辈能够长久?哪一种歪理邪说能够流传?哪一项□虐刑不被推翻?可见,‘大义’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自有修正的力量。今天我程某人继续持守它,也许又捡回一条命来。又或者,就算我丢了性命,这天下也不会落入奸邪之辈的手中。既然‘大义’有此无可匹敌的力量,我何必还自己去和艰险小人争斗?索性放手,让冥冥之中的那个主宰去施展他的本领,岂不便宜?所以说到底,其实我是个很懒的人!”
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儿语无伦次,又有点儿可笑,他赧然搔着后脑。但忽然看见符雅呆呆地望着自己,眼中莹莹竟有泪光,不由惊道:“小姐,我是胡说八道的……你……你怎么了?”
符雅摇摇头,用袖子拭了拭眼睛:“不,我觉得大人说得太有道理了。枉我一直自诩是虔诚的信徒,其实我的信心,却不及大人的十分之一。”
程亦风愣了愣:“小姐说的那个耶稣教,程某人可是一窍不通了。”
符雅淡淡一笑:“经上说:‘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大人方才讲的那一番话,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程亦风细细玩味:倒也的确是如此。于是笑道:“未想到我这个俗人,在无意之中参透了耶稣教!”
符雅道:“话谁都会说,但要做出来,岂是容易的?白神父对我说:‘当将你的事交托耶和华,并倚靠祂,祂就必成全。’其实后面藏着一句话没说——若是你不交托,祂就不成全。大人是真的把自己的前途命运都交给‘冥冥之中的主宰’了。而我呢?似乎总在依靠我自己。我们两个就好像是写好了书信的人,大人毫无疑虑,凭着纯粹的信心,就将书信交给邮驿,所以信就按时送到了。而我却成天担心邮驿是否可靠,一直不敢将信交给他们,所以信就永远也送不到。”
程亦风怔怔的:“小姐快把我弄糊涂了。”
符雅笑笑:“是我自己有感而发。我想起经上记着的一段故事,说到有一群百姓需要横渡一条河。神对他们说,只要他们踏入水中,河水必然断流,河里会出现一条路给他们走。可是,当他们来到河边时,见河水涨满,水流湍急,根本就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那他们怎么办?”程亦风问,“莫非是还没有到他们的神所吩咐的时间?需要耐心等上一阵?”
符雅摇摇头:“他们就下到水中去了。他们的脚一碰到水,河就断流了,露出河床来,让他们安然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