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提着严八姐一路疾奔,穿过树林,钻进一个山洞中,不时,到了一处山间的空地上,四面有房舍,看来正是老人的居所。这是天已全黑了,月亮的清辉洒了满地。老人摸了摸严八姐的脉搏,“咦”了一声,便嘿嘿笑道:“有趣,有趣,他用那化骨散害你,又在你身上下蛇药想追踪我的下落,不料机关算尽,你被他的银线蛇咬了,以毒攻毒,竟捡回一条命来!倒也省得我花脑筋帮你解毒——怎样?我本打算看看端木平后面还唱什么戏,再来找你看戏。没想到你误打误撞,看到这些——哈哈,这就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伪君子装得再高明,总有露馅的一天。”
严八姐呆呆的,好像心里被抽走了什么东西,空落落的。
“唉!”老人叹了口气,“我早跟你说了,这江湖是个大粪坑,你偏偏不信,偏偏要往里面跳——吃屎的感觉怎么样?”
严八姐握着拳头,不回答。
老人道:“所以,你去杀了那个袁哲霖又怎么样?这江湖、这国家,不被他祸害了,也要被旁*害了,你何必去白费力气?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而已!小子,我吃盐比你吃米还多,你还是听我劝吧!”他拍了拍严八姐的肩膀,算是安慰,又指给他看何处有干粮清水,何处可以安歇,便伸了个懒腰,自己休息去了。
严八姐在院中坐着,心里仿佛有好些人在吵架。一忽儿是魔教老人痛骂江湖,一忽儿是杀鹿帮的当家们畅谈大青河与樾寇作战的经历,一忽儿是白赫德向他宣讲“世人皆有罪”的道理,一忽儿又是他自己,振振有词地宣称要为国为民,斩妖除魔。这些声音各说各的,各不相让,吵杂起来,最后也辨不清究竟是什么人在说什么话,成了嗡嗡一团。
他分明饥渴难耐,却不想吃喝,分明疲惫异常,却不无法合眼。如果他没有来秦山该多好!如果他还像几天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然而,那真的是好吗?一辈子让人蒙在鼓里,一辈子让人利用,好吗?想清楚了这样又如何?现在该怎样?当进当退?有分别吗?
像石头似坐了一夜,身上都被山里的夜露湿透了,冰凉。忽然觉得有温和的暖意包围着自己,抬眼看,才发现天已经亮了。春阳明媚万分,仿佛把周围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圈金边,山石沉静,树木蓬勃,在山里所发生的一切欺骗与杀戮,似乎和他们完全没有关系。
严八姐的心原被夜露浸透,结了冰,这时,依稀发出细微的“喀拉”声,冰层碎裂,让他沐浴在阳光之中。他豁然开朗:太阳日日升起,照好人也照歹人。若是因为世上有歹人,太阳便不再露面,草木如何生长,好人又何以为生?江湖上虽然有哲霖这样的真小人和端木平这样的伪君子,但是若因为不屑与他们为伍就隐居山野,那江湖岂不是只能腐朽下去?他何不尽己所能,铲除一个败类就少一个败类?
立时觉得神清气爽,跳将起来,舒展一下筋骨,浑身舒畅。便朝老人休憩的房间无声地施了一礼,穿过山洞而去。
昨夜来时天色已晚,他不记得道路,见到山洞外有好几条小路,不知哪一条才是下山的路。他只好在心中估算着方向,随便挑了一条走。一路上但见木叶葱茏鸟语花香,仿佛世外桃源,让人好不喜爱。可是,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再看时,竟然回到了原地。他心里暗骂自己迷糊,又换了一条路走,这次步步小心,每到岔路就记下方向。谁料,过了半个时辰又回到原地了。
莫非这山洞周围的布局是有古怪的?他想,多半是如此!不然端木平多年来在秦山上找寻这位前辈的下落,怎么可能一直寻不见?那我又要如何出去?挠头不已。
“你到哪里去?”老人忽然从山洞里钻了出来。
严八姐赶忙行礼:“多谢前辈几天来的提点。在下还是决定要回到那个大粪坑里去。”
“你这个人!”老人斥道,“怎么这么顽固不化?”
“在下想了一晚上,”严八姐道,“就算端木庄主是个伪君子,就算江湖上坏人多不胜数,也不能躲起来独善其身!纵容恶人,同于戕害无辜。哪怕将来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现在不全力一搏,我对不起良心。”
“纵容恶人,同于戕害无辜?”老人玩味着他的话,大笑道,“好个傻瓜!真是傻瓜!你就这么想要送死么?”
“哪有人不死的?倘能死得其所,又有何关系?”严八姐道,“前辈对我性命如此关心,我感激不尽。但是你我二人,始终志趣不同。前辈请指一条路,让我走出这里。我不会向外面泄露前辈的行踪。”
“要我给你指路去送死?”老人仰起脸,好像是要享受阳光,忽然问,“你会不会下棋?”
“不会。”严八姐莫名其妙。
“可惜,可惜!”老人摇头,“上次你们要抓的那两个樾国年轻人棋艺都还凑合。那个小丫头脾气虽然讨厌,但是下棋赢了我,我就答应为她做一件事。你如果会下棋又能下赢我,说不定我就遂了你的心意,放你走。不过,如今看来……你跟我过几招,要是能胜过我,我就带你走出去。”
胜过他?这怎么可能!严八姐瞪着老人。
“怎么?做不到么?”老人笑道,“也算你这蠢材有点儿自知之明!这样吧,当初那樾国小丫头跟我下棋,我答应她连下三百盘,她只要赢我一盘,就算赢了。不如你跟我过三百招。三百招之内,你能近得了我的身,就算你赢了,我放你离去,如何?”
三百招?严八姐心想,此人的武功虽然出神入化,但是三百招之内沾不上他一片衣衫,未免也太夸大。“不过,前辈不许再用那什么‘仙人拉纤’来捉弄我。”
“这个好说!”老人走到他跟前,在他颈后一摸,即抽出三根细如牛毛的针来,丢在一旁,“这总公平了吧?”
“好!”严八姐道,同时,飞起一腿横扫老人的下盘。
“哈哈,有趣!有趣!”老人轻轻一纵,飘了开去,“再来!还有两百九十九招!”
严八姐何用他号令,第二招已然攻到。但老人毫不在意,又轻轻一跃,避了开去。
便如此,两人一个不停进攻,另一个不停闪避,攻的一方招式刚猛迅捷,且越来越刁钻,而闪的一方始终不紧不慢,如同儿戏。起初,严八姐还在心中默默计算招数,到后来,他渐渐疲惫,只觉得老人从容不迫的招式好像一场纷纷无涯的大雪,将自己笼罩,无从招架,不能还手,更无处可逃,气息便急促起来,招式也混乱,更记不得已经打了多少个回合。
蓦地,老人一纵,离开了战团:“三百招到啦!年轻人,你认不认输?”
严八姐一怔,感觉汗水流到了眼中,*辣的疼,视线模糊地看到老人,好整以暇,好像方才不是一场恶斗,而是和人喝茶聊天一般。“怎样,年轻人?你要是不服气,咱们可以再比三百招——不过,你的武功实在太差劲了,人也笨得要命——虽然根基还不错,但是终究难成大器。你想你刚才那第十四招,连环腿一共踢了四次,一次比一次高,但偏偏我已经跃起,而上窜之势不减,你每一脚都落空了。倘若你把这一招倒过来用,我岂不是没有这么容易就化解了它?而后来的第十七招,为何一击不中即刻收手?倘若你就势朝前一扑,我岂能避开?你昨天从端木平手中死里逃生,这一招不是用得很好么?今天就忘了?”接着,一路评论下来,把严八姐所使的三百招全部批驳了一番,记忆之清晰,点评之准确,好像有谁把这些都记录在案,一页一页翻开来读,分毫不差。严八姐虽然早知道老人的厉害,但还是无比骇异:这位魔教高人如此厉害,当今世上无有出其右者!当初正道人士是怎样剿灭魔教的?这位高手又如何隐居在此几十年?
“年轻人,我劝你还是放弃吧。”老人道,“你武功差,人又笨,纵然有天大的理想,最后都是死路一条。”
“为了杀樾寇保国家,死了也开心!为了平息武林内斗,马马虎虎算是值得。不过,要是被前辈困死在这里,我死不瞑目!”严八姐道,“前辈不嫌弃,我们再打过!”
“真是一条犟驴子!”老人道,“好,就再打过!”说时,忽然一掌朝严八姐的天灵盖拍下。
严八姐一骇,哪里料到老人说动手就动手,赶忙闪身避让。不过老人出手的速度岂能容他脱身?虽然躲过了致命的一击,肩膀却被人拿住。“啧啧!蠢材!”老人咂嘴道,“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刚才要是硬撞上来,我必然要收招,你岂不就有机会偷袭我?重新来过!”说时,一把将严八姐丢了出去,又不待他站稳,再次一掌朝他头顶打来。
可不是!严八姐想,这位前辈要是有心杀我,定然一招毙命。他既然是和我切磋,我不如索性豁出去乱打一番,反正再艺高胆大的,也怕拼命的,看着他到底能怎样!于是,当真不闪不避,朝老人的掌上迎了过去,双掌更齐齐向前推出,直取老人胸腹要害。
不料,这次老人这次出的是虚招,在他头上轻轻一按,就借力跃了起来,不仅使他那杀招落了空,还轻易就翻到他的身后,拿住了他的领子,道:“用我教你的招术来对付我?徒弟打赢师父,可不是一朝一夕就做得到的!再来过!”一边说,一边滴溜溜拽着严八姐在原地打了个转儿,自己拾起一根树枝,权当是剑,横扫过来。
严八姐全然无惧,伸手便朝树枝上抓。但老人手腕一抖,那枝上的树叶片片纷飞,好像十数把匕首朝四方射出。严八姐的手掌顷刻就被划出数道血痕。他也不放在心上,依旧以空手入白刃的招式直击老人。“唉!犟驴子的招式也犟得很!”老人叹道,一撒手,树枝飞了出去,弹中了严八姐的胸口,将他震得连退数步。
“这若当真是剑,你哪儿还有命在?”老人道,“虽然江湖上有些家伙说‘无招胜有招’,但似你这般乱打,跟市井的地痞流氓有何分别?所谓‘无招胜有招’,乃是把招式融会贯通之后,才能达到的境界,不是人人都做得到。你这种烂好人死心眼儿的个性,我看下辈子还差不多。你若想有点进步,我赠你一句——先发制人的,往往只看到对手招式的皮毛,后面的变化却猜测不到,一动手,就落到了别人的圈套里。所以,你试试不要以快取胜,看清楚我的招式再出手。最好是等到我的招式已经用老了,没法再变化了,你再出招化解。咱们重新来过——”
严八姐气喘吁吁,知道老人说的都是武学至理。然而片刻之间,他怎么能都领会?便这样和老人斗了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老人不断地摇头叹气,不断地骂他蠢材,又不断地要求重新来过。从早晨一直斗到了日落时分,严八姐依然连老人的一片衣衫也没有碰到。他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无力争斗下去。正在遥遥欲倒之时,看到老人颀长的影子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骂道:“唉!怎么会有越教越笨,越打不赢就越乱打的人呢?”
他以无力回答,只依稀听老人道:“再重新来过!”但他却身子沉重如灌了铅,动也动不得。眼看着老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胸口,只想:好吧,我看你还如何耍我!
但不料却有一股暖流从胸口源源而入,他的精神也为之一震,双手挥出,本能地想要推开捉住自己的人。这就抓住了老人的胳膊。“嘿嘿,你终于是碰到了我啦!”老人一笑,抖开了他,“好,我虽是个魔头,却也是守信之人,我带你出去!”
严八姐一愣:“前辈?”
老人却不理他,自在前面带路。严八姐赶忙跟上。那曲折蜿蜒的山路上,景物变幻无常,好像会移动似的,让人时而觉得是在原地打转,时而觉得走进了死胡同,果真是经过特意安排,若不知其中行道,怕是走一年也难走出去。
老人将严八姐带到白虹峡上游,见有一条绳索悬于峭壁之上,横跨天江两岸。“现在端木平和你彻底撕破了脸,你怕是无法光明正大下山去了。”老人道,“这对面就是西瑶,你可以先过江去,然后再坐船回来。”
考虑得果然周到!严八姐赶忙道谢。虽然自从遇到老人之后,他的人生被全然打乱了,但到了分别的时刻,心中又有些不舍:“前辈有何打算?端木平得不到优昙掌的秘笈,怕不是肯罢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前辈要多加小心。”
“哼!他还能动得了我?”老人冷笑,“再说,我与人约定六十年不踏足江湖,那期限早已到了。本来对于江湖上的种种恶行,我想眼不见为净,在这儿安度余生。不过,见到你这拼命三郎犟驴子之后,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一件心愿未了。”
“心愿?”严八姐道,“可有在下能帮忙的地方么?”
“你在我家门口可看到一座坟?”老人问。
严八姐怔了怔,细细回想,似乎山洞门口确有一的坟堆。但是他并不曾留意墓碑上是谁的名字。
“那是我的一个好朋友。”老人道,“几十年前,他被江湖上的败类害死了。全家就只剩下他女儿一人。人老了,就特别念旧。我想去找找这个小姑娘,看看她现在过得如何。”
几十年前?严八姐想,那小姑娘也成了老太婆,说不定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知道你想什么。”老人笑道,“几十年了,我以为什么都看穿了。偏偏你这犟驴子跑来搅和了一番,让人家心里痒痒的。找不找到是一回事,要是不去找,恐怕我老头子也死不瞑目呢!”
严八姐也笑了起来:“那好,至少我这蠢材也为前辈做了一件事。前辈请放心去寻找故人之女吧。江湖上的败类,就交给我这犟驴子来处置。希望前辈归来之时,放眼江湖,处处是新景象。”
“就凭你?”老人哈哈大笑,“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你被人打得满地找牙或者骗得团团转的时候,可千万不要说你是我阕遥山的徒弟。要不然,我这大魔头的名字都被你玷污了。”
原来就是端木平口中的阕遥山!严八姐想,当真是隐居了几十年了,我素来没听过这等人物。
“走,咱们过去!”阕遥山说着,拉着严八姐轻轻一纵,飞跃过峡谷,稳稳落在对岸。“你往东走,我往南走,咱们就此别过。”他道,忽又塞了一卷东西到严八姐的怀里,“你资质太差,给你也没用。不过,我也想不出来要交给谁。资质好而心术不正的,学了就是天下的祸害。我倒宁愿它失传。”
“前辈——”天色昏暗下来,严八姐看不清阕遥山给了他什么。
阕遥山摆了摆手:“后会有期!”转眼就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
严八姐望着那漆黑的树影,再看看峡谷对岸,也是黑茫茫一片,仿佛天地一片混沌。他忽然有一种身在梦境的感觉。是噩梦?是迷梦?几时醒来?何者是幻何者是真?无限感慨。便面对阕遥山离去的方向默默伫立一阵,才迈开步子朝下游的方向走去。
说也奇怪,他本来已经浑身乏力,这时忽然好像体内有中奇怪的力量窜来窜去,让人浑身燥热,无所适从,才走了几步,就忍不住朝路边的一棵大树猛击一拳,只听“喀嚓”一声,那合抱之树立刻断为两截,轰然倒下。严八姐不禁惊异:敢情是阕遥山刚才输给自己的那一小股真气,威力之大,实在叫人难以想象!
再看自己的双手,不由更加吃惊了——掌心竟然隐隐发出绿光来!莫非这也是来自阕遥山输给他真力么?掏出怀中的事物,借着月色一看,更惊得合不拢嘴——泛黄的绢帛上竟赫然写着优昙掌的秘笈!
“阕前辈!”他回身呼唤,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回声。
阕前辈脾气古怪,却是个坦荡荡的好人,他想,人家如此看重我,可惜我并不想学神鹫门的功夫,他日有缘重见,便交还给他。当务之急,该是不负阕前辈的期望,去铲除武林上的一干败类!
于是甩开步子,朝下游奔去。
严八姐一刻不停,下了山,又找到渡头,渡过天江。虽然他夜以继日地赶路,但毕竟绕了远,待他回到夔州渡的时候,群雄早已经离去。他乔装改扮,向店伙计一打听,知道大家推举了端木平做领头的,三天前便北上奔凉城去了。唯有铁剑门忽然不见了他们的掌门,担忧不已,便脱离队伍留下来寻找。严八姐不愿节外生枝耽误时间,便不去打听铁剑门的事,径直奔赴京城。
本来从夔州渡北上,水路最快,但因为运河先前已经成了五湖帮和四海派的天下,敲诈勒索无所不为,许多商家都选择从陆路运输,船只大为减少,严八姐找不到愿意载他北上的船家。他只有沿着运河一边走,一边找船。到了半中途的时候,传来疾风堂企被剿灭的消息,五湖帮、四海派一哄而散。严八姐才找到船只代步。临近京城时,又听众人议论元酆帝得了怪病,也许就快驾崩了;且说神农山庄端木平奉旨给元酆帝看诊,若能妙手回春,神农山庄可要飞黄腾达;还有人说,端木平淡泊名利,难道还会留在皇宫里当御医吗?
严八姐无心听旁人议论,一径来到京城,正是芒种节的傍晚。宫里一场诺达的风波还没有传到民间来,赏春的游人归来了,熙熙攘攘。他暗想自己的遭遇离奇古怪,而端木平又是假冒为善的行家,若是直接找上门去,恐其狡辩。京城之中他认识的人没几个,谁会相信他的话呢?立刻想到了白赫德慈祥的笑容,便先上菱花胡同来。
到门口时,正见到一辆马车停着。他识得赶车的人就是程亦风的亲随小莫,再看时,只见符雅从车上跳了下来,跑进教会里去了。
咦,符小姐怎么不在鹿鸣山,又回到京城?他惊讶,难道不怕皇后再次加害么?是了,符小姐对程大人情深意重,当日她求自己带她远走高飞,重新开始,但听说了京里的消息,又放不下——她是担心疾风堂会迫害程亦风!她又出谋划策,解除危机。看来,她无论走到何处,都还是放不下程大人的。
心里有中莫名的失落之感。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符雅,也便打消了去见白赫德的念头,转而去程亦风的府邸,想碰运气看能否见到杀鹿帮的众人。然而,才走出菱花胡同没多远,忽然看到有奇怪的黑影掠过天空。好像是有人挑着担子在飞檐走壁。
京城之中竟有如此猖狂的飞贼?他好不惊讶,但不愿多管闲事,自往程亦风家去。可是走了一段,又听见头顶上有衣袂划空的猎猎之声。抬头看,又是那挑担的飞贼。
京城之中豪富众多,看来飞贼收获颇丰!他摇摇头,继续前进。却忽然走入了一阵骚乱之中——许多人都惊愕地瞪着天空,又指指点点,看他们衣衫不整,似乎从睡梦中被惊醒。继而又听人嚷嚷道:“追什么追?我们追得上么?快去报告孙大人!疾风堂还有余党!”
疾风堂!严八姐立刻警觉起来,上前去向围观的人打听究竟。住在夷馆中的人大多来自外邦,有些人中原话也说不流利,花了好大功夫,严八姐才打听明白了,说有四个武功高强的怪人把暂住在夷馆里的反袁人士都绑架了去,只用手拎着,好像提包袱一样,飞入夜空没了踪影。
就是刚才的那些飞贼!严八姐惊异,自己招募的反袁群雄虽然不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但绝不至于被等闲之辈随便提走。真是哲霖的手下?又或者是旁人的阴谋?经过秦山上种种,他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京城的事情一桩接一桩,身在其中的时候看不清眼前一切是更大变乱的序幕,亦或是之前斗争的余波。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决定要去瞧个究竟。于是,钻出人群,追赶那四个怪人而去。
四人的武功都非比寻常,况且黑夜之中也不易辨明他们的去向,严八姐好不容易才追上一个身材瘦小的——他看来不过是个孩子,却双手提着比他魁梧数倍的成人,轻轻巧巧越过凉城的城墙,到郊外去了。等严八姐越过城墙,再难寻觅他的踪迹。
好厉害的功夫!严八姐想,中原武林中还有这等人物?正四下里搜寻其下落,忽然看到地上有什么事物闪闪发光。捡起来一看,是一枚银莲子,再望前方,又有好几枚,亮晃晃连成一串。他识得这是莲花观白莲女史的独门暗器——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了,还喜爱这雕琢精细的银莲子,轻易不肯出手,哪怕是用了,也要千方百计寻回来。如今丢在地上,看来是作为标记,希望有人能找到她。当下就寻着那银莲子追踪下去,到了一处小山丘上,果然听到人声:“你们再不老老实实说出来,我可要交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啦!阕遥山老前辈到底在哪里?”
严八姐一惊:咦,这些人在寻找阕前辈的下落?莫非是端木平的手下么?可是,他们的武功看来似乎犹在端木平之上,且称阕遥山为“前辈”——若是端木平,应该直呼“魔头”才对。
“魔教被消灭已经近百年,阕遥山也消失江湖六十年,我们怎么知道他的下落?”白莲女史道,“你们莫非是魔教余孽么?”
“我呸!”先前那人道,“我等都是翦大王的门下,什么魔教?阕前辈也是一位大英雄!中原武林排名第一的大英雄就是翦大王,阕前辈排名第二。你们想来对这两位英雄都应该尊敬无比,可知道阕前辈的下落么?我们知道他曾经住在秦山,不过现在忽然搬走了。他去了哪里?”
白莲女史怒道:“呸!谁会尊敬那魔头?就连翦重华,正邪不分,以致身败名裂,恐怕中原武林也没有人会崇拜他。”
“啊呀,你敢说翦大王的坏话!”那怪人怒道,“好哇,看来秦山上毁坏翦大王陵墓,你也有份?看我打残了你,捉你去给翦大王磕头!”
“师弟!”忽然有个女人打断道,“我们是来办正事的,不要胡闹——看来这些人并不知道。咱们再去问旁人吧。”
“你不要占我便宜,师妹!”怪人道,“虽然你的话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始终是你师兄。我来问你,现在还要去问什么人?关在牢里的问过了,没关在牢里的也问过了,中原武林有头有脸的家伙最近都集中在京城,已经被我们盘问遍了!”
“师伯!”忽然那瘦小的少年出声道,“方才那些关在凉城府大牢里的人说,还有好些人关在刑部呢。咱们去盘问那些家伙,说不定有人知道。”
“我知道你聪明。”怪人道,“我刚才也听说了,故意要问问,考考我师妹——嘿嘿,咱们这就去吧!”说时,不再理会白莲女史等人,夜枭窜入黑暗中无间踪影。他的同伴们中有人叹息了一声,那少年就道:“嘻嘻,我知道,你是要说师伯一把年纪了还胡闹,对不对?说了也没用,咱们还是跟上吧!”于是,三人也都起起落落而去。
严八姐才上前去,解开白莲女史等人。众人见了他,都惊讶万分:“严大侠没有被袁贼所害?”严八姐自然无法向他们细说自己的奇遇,只含糊地说是机缘巧合死里逃生,又问他们反袁之事如今究竟完结了没有。众人已经听说了哲霖在皇宫中落网的消息,便以实相告,又道:“铲除了袁贼,怎么又冒出了魔教余孽来?现在刑部大牢里关的人虽然是曾经投靠袁贼,但毕竟是武林同道,正邪不两立,咱们不能任魔教妖人猖狂。赶紧去刑部通知一声才好!”
严八姐倒不担心这四个怪人会将刑部大牢里的人如何,他只怕闹出风波来,对阕遥山不利。即答应了,同白莲女史等人回凉城去。其时,程亦风已经从孙晋元处得到了凉城府大牢被劫的消息,让守备军将凉城戒严。他们颇花了一些功夫才来到刑部,那儿早就没有了四个怪人的踪影。所喜,牢房里的人尚在。问了问,才知道方才杀鹿帮的诸人和四个怪人——叫做苍翼、玄衣等等在此喝酒,且编造故事“污蔑”端木平。白莲女史等人听了,都大骂不止,唯严八姐心知大嘴四所言非虚——他自己一直想要揭穿端木平的伪善面具,可惜不善谋略,一直未想出办法来,如今老天有眼,杀鹿帮中人竟然目睹端木平杀害肖羽,有此人证,看他还如何狡辩!
听到众人说苍翼等人和杀鹿帮一行已经进宫去了,严八姐也便立刻赶赴皇宫。当他在重重屋宇之中找到众人的所在时,正看到苍翼和端木平斗得难解难分。而端木平手掌碧绿,使出了他那绿蛛手和优昙掌糅合的招式来。他听阕遥山说过,这手掌上淬了毒药,唯恐苍翼遭暗算,即大喝一声,跳了下来。
端木平虽然他早就知道严八姐将是一大隐患,但并没有想到竟会这这时遇上,怔了怔,原本袭向苍翼的双掌忽然转向严八姐的胸腹要害攻了过去。严八姐那日得到阕遥山的指点,虽然不能立时领悟,但是北上途中时时参详练习,于“后发制人”之道已经颇有心得。他稳稳立着,岿然如山。几乎是要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承受端木平一掌。可是,当端木平的双掌打倒他心口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双掌微抬,不偏不倚扣在了端木平的腕子上,同时向回一抽,又一腿横扫其下盘。端木平吃惊之下,重心不稳,立刻朝前栽倒。不过,他一代宗师,岂能就此摔个嘴啃泥那么难看?当严八姐松手之际,他双掌在地上一按,立刻又稳稳站住。而地上的青砖上,却留下一个寸许深的掌印,碧光莹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