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赵王所计划,要求犒赏东征部队每人二十两银子的奏折一经庆澜帝朱批同意发户部,就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户部先是按照惯例打官腔,意图拖欠着笔银子,但是玉旒云处处用“议政王合议决断”来逼迫他们,而众议政王们也希望这事能早点儿解决,好堵住玉旒云的嘴,是以也不停地催促户部。终于,户部不堪其苦,到议政处来哭穷,承认由于官员借款成风,银库早就空了。悦敏听言,“惊”得手中茶碗差点儿掉到了地上。而玉旒云则拍案而起:“竟然向国库借钱,这不是挪用公款么?和贪污有什么两样?是什么人做此勾当,立刻扭送吏部革职查办!”悦敏见她这般生气,正合心意:据他所查,在座的议政王们,十之有九是欠了户部银子的。就拿胖子廉郡王来说,年前看中了西郊的一处别墅,要价四十五万,他就是从户部借银子买了下来,后来要在园中置一戏班,他又来支了几万两,简直把国库当成了自己家账房一般。玉旒云骂借钱的官员,就是骂廉郡王等人。她树敌越多,悦敏就越好办事。
果然,玉旒云才说了没几句,同样也欠了国库三十万两的雍穆公忍不住发话了:“如今这世界,谁没有难处?莫非就许你不停地兴兵打仗用银子,却不准别人养妻活儿了么?国库嘛,不就是给大家救急用的?外地水灾、旱灾可以从国库里调银子,京中亲贵们急等钱用,也没见国法哪一条哪一例说不准呀!”
他说得振振有词,玉旒云霎时间竟被堵得没了话。悦敏忍住心中的得意,道:“国库的确是拿来救急的没错。只不过,有些人从国库里借银子不是为了急事。况且,就是急事也有轻重。依我看,现在东征的十万大军需要领了劳军银子各回住地,这是十万火急的事,无论如何得要户部那边追一批银子回来,把这二百万两解决,否则这么多人马挤在东台大营也不成个事儿,大家看呢?”
悦敏这话说得十分巧妙:银子是要追的,不过只追拿不该借的。诸位议政王们都觉得自己买园子捧戏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追也追不到自己的头上——尤其,假如出面追债的是悦敏的话。于是,他们纷纷点头:“永泽公说得很是中肯。”
玉旒云却清楚悦敏的把戏,冷笑道:“那什么是轻,什么是重?总要立出个规条来。反正我的十万大军东征归来等着还乡已经等得脖子都长了。再这么拖延下去,莫说是劳军银子,我看兵部很快就要来跟咱们支取粮食钱了——东台大营可供不了这么多人长吃长住。反正这是重中之重。其他什么亭台楼阁古董字画,我看都是混账之举,趁早叫他们还银子来,否则是官员就扭送吏部,是宗室就叫宗人府给我查办!”
她的话议政王们怎么听怎么不中听,俱想:如果让她参加追银子,岂不是大家都要倒霉?于是他们都向着悦敏道:“永泽公,我们就向皇上推举你主持户部追债之事,相信你一定能抓住贪官污吏。区区二百万两银子,抓两三条大蛀虫就追回来了。”
悦敏连声答应,谓一定不负所托。玉旒云却冷冷道:“只抓两三条蛀虫就算完事了?那剩下的蛀虫要怎么样?难道由这他们把国家蛀烂了、蛀垮了么?我们这些带兵的人出生入死为皇上打江山,没想到敌人却在自己家里面!”
话是越来越难听了,议政王们都沉下了脸。悦敏来打圆场:“方才不是说了么?有些人借银子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就不算是蛀虫。而另外一些人为一己之私害国累民,这些人当然应该揪出来,以正法纪。只是,当务之急是替玉王爷你追回二百万两劳军银子,所以当然拣那大蛀虫下手了。”
“是么?”玉旒云冷笑,“我还以为你只打算敷衍我二百万两银子,然后就不管这些败类了呢!”
悦敏本来就计划拉玉旒云下水好让她继续树敌,当下道:“如果王爷你愿意来追查户部的亏空,那当然是什么败类也逃不了。你要是觉得我不能胜任追债之事,我大可以奏请皇上,委任你为追债钦差。”
“那可使不得!”廉郡王第一个反对,“她……”一时没想出什么“正当”理由利反对玉旒云插手户部的亏空,结结巴巴了半天,又看向身边的雍穆公,请他出来说句话。雍穆公拿牙咬着茶碗,几乎要把瓷器咬下一块,才道:“这个……我觉得永泽公自进议政处处理政务以来,事事都做得妥贴,户部银库是国家命脉,兹事体大,还是永泽公辛苦些负责比较好。玉王爷毕竟只有带兵打仗的经验,户部毕竟不是战场嘛……呵呵……”
玉旒云无声地冷笑,瞥了悦敏一眼,仿佛是说,想独断专行,包庇纵容,没那么容易。悦敏做出很为难的样子,假装想了一会儿,道:“诸位信任在下,在下不胜感激。不过,正如大家所说,户部银库是国家命脉,如此重任恐怕我一个人处理难免力不从心。玉王爷既然愿意为国效力,若我们二人一同处理此事,大约再合适不过了。”
玉旒云只是冷笑,并不表态。廉郡王等人听了,则无不大摇其头:“使不得……使不得!”然而,毕竟想不出理由来阻止,他们只得退一步:“非得两人一同办理,那也要永泽公为首,内亲王为辅!”
这倒正合悦敏的心意。他还是来征求玉旒云的意见:“王爷屈居悦敏之下,不知……”
玉旒云冷哼一声:“大家都是给皇上办事,谁为首谁为辅,有什么好计较?把银库的账目查清楚了,银子追回来,是正经!”
悦敏轻笑道:“既然如此,就写折子吧。”
那折子很快就递了上去,庆澜帝准奏,任悦敏、玉旒云二人为钦差,克日进驻户部,清查帐目,责令大小官员、亲贵尽快偿还欠款。实际,皇帝的朱批表示了对挪用户部公款一事的震惊与愤怒,说这“简直视朕于无物”。朝会上,他更亲自表示了对追讨亏空的支持:“去年北方雪灾,朕还从内务府自掏腰包赈济,你们倒好,来掏朕的国库了?国家是朕的国家,还是你们自己的国家?”
他是个笑弥勒、老好人,文武百官没见他发过火。资格老的亲贵们纵见他板起了面孔,也毫不害怕。其实仁宗朝轻徭薄赋,国库充实,这才开始了挪用户部银子的不正之风,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觉得理所当然,加上法不责众,全朝廷都借户部的银子,还能全朝廷都法办不成?大家唯一担心的是,玉旒云不讲情面,这又事关她的劳军银子,在她追够二百万两之前,谁撞在她的刀口上,谁就倒霉。于是,人人都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企望悦敏可以将事情兜住。
悦敏有《百官册》在手,知道自己的首要任务就是把罗满、潘硕等玉旒云一派的人拎出来法办,而同时要阻止玉旒云查到赵王一脉的人。于是,何玉旒云分工查帐之时,他故意抽起了几本至关重要的册子,剩下的二人平分,以确保玉旒云只会抓着些无关痛痒的官员。当然,廉亲王等人的一本烂帐他也全都假装疏忽,归到了玉旒云的手中,由着她去做恶人。玉旒云仿佛对他的诡计完全没有觉察,拿着分给自己的账册一笔一笔地核对,将官员借款的数目由高到低一一记录,又按照京官和地方官分开抄录成两份名单,准备先传唤京官前来谈话,再奏请庆澜帝任命几个地方清债钦差去追讨地方的欠款。
悦敏见她一丝不苟又不近人情,暗自得意,心想玉旒云大概有一阵子不会来干扰他做事了。于是他按照赵王的安排,将禁军火器营督尉裴力,善捕营督尉孔敬两人的欠款先还上了——因为这两个人新近投效赵王,他以为应该给他们以点好处,才能使之更为忠心。北疆镇守抚远将军的陈源虽然并不知道赵王的大计,但毕竟是赵王一手提拔出来的人,悦敏以为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倒戈到玉旒云一边,所以就不替他还债,只是给他通了消息。而南方七郡总督黎右均、总兵黄延武处在肥缺之上,在庆澜帝真的排除清债钦差之前,相信他们一定能找够银子。至于兵部右侍郎谭方,悦敏通给他消息,但是叫他不要急着还钱,因为其他的一些京官都还摇摆不定,悦敏考虑非得叫他们吃吃玉旒云的苦头,并恨透了支持玉旒云的庆澜帝,这才会使他们投靠到赵王这边来。于是,悦敏要谭方负责到时煽风点火,鼓动这些京官闹事。
安排完了自己的人,悦敏就依照《百官册》的记录来找玉旒云部下的麻烦。首当其冲就是九门提督潘硕。他本胸有成竹打算让人请潘硕回来问话,开始翻开户部的账本一看,不禁吃了一惊:潘硕的欠款已经还清了!再看看还款的日期,正是前一天。
潘硕这个人一向谨慎,且对玉旒云又敬又怕,大概是庆澜帝查账的圣旨一下,他怕被玉旒云发现自己的“劣迹”所以立刻想法把银子还上了?悦敏虽然想出了这样的解释,但是心里还是闪过一丝不安。他飞快地查到罗满的那一页,无独有偶,罗满的欠款也已经还清,日期还在潘硕之前——甚至还在玉旒云答应以劳军银子代替养老税计划之前。悦敏的心中登时一凉:坏了,莫非玉旒云早有防备,这追查亏空之事根本就是她的诡计?
他的担心很快就被证实了。户部经手处理罗满和潘硕欠款的两位员外郎告诉他,潘硕的银子是自己来还的,不过罗满的银子系由石梦泉代还。石梦泉来替罗满还款之前也翻过账本,虽然没说要找什么,但是现在悦敏看来再明显不过,他是要看还有多少部下被户部记录在案。
可恶!悦敏气得差点儿想把手中的账本撕了。居然着了玉旒云的道儿。这个女人,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他死死地瞪着满纸密密麻麻的名字,知道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挥手让左右都退下去做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玉旒云举动的目的何在。
养老税如果是烟幕,为的是引出清查户部亏空,那么清查户部对她有什么好处?莫非她也掌握了赵王派系欠银的线索,所以想打击赵王的人?悦敏虽然承认自己过往低估了玉旒云,但信她有如此大的本事能够查出谁是赵王一边,又能知道他们的弱点——毕竟,连她自己的手下闹亏空,她也是要石梦泉来户部打听才晓得的。况且,就算她真的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关键大人物的欠款都由赵王府出钱还清了,而且赵王府只出钱,不出面,玉旒云决抓不到把柄。看来,要尽快把其他的隐患也解决了!
想到这一层,悦敏赶紧计算赵王一派究竟欠了户部多少银子。京官凡四品以上的,他当夜就秘密地见了,一个个从赵王府的账上开了银票给他们,嘱咐他们立刻把拖欠户部的银子还上——赵王府的银票有不少是户部官票,为免被玉旒云发觉,悦敏叮嘱这些官员们先去外面的钱庄兑换了现银再去户部清还。他一边吩咐,一边就想起了玉旒云夜会西京票业十二大财东又暗中拉拢鼎兴银号的事。他脊背不由出了一层冷汗:如果她早就和这些票号连成一气,我叫人去兑换银子,岂不正撞进她的圈套里?没想到这个小丫头不止先了他一步!因而又命令这些官员:万万不可在西京的票号兑换银子,要到外省换好了再运回京来。官员们还不完全知道事态的严重,虽然感激赵王出钱帮他们躲过玉旒云的追查,却也在心中暗暗叫苦:不能在西京换钱,就至少要去五十里之外的顺城——如果大家一窝蜂地跑去,顺城的现银不足,就得去更远的城镇。他们每人亏空的数目都不小,如此大的一笔银子在路上运输,得派多少保镖护院?当然,没有人敢在悦敏面前露出丝毫抱怨的情绪来,千恩万谢,才离开了赵王府。
接下来,悦敏又设法分几批联络了四品以下的京官。赵王府毕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不能把所有人的债务都扛下来。他警告这些人,玉旒云就快找他们的麻烦了,不管是卖田押房子还是借高利贷,无论如何要把户部那边的亏空填上,否则玉旒云逼债上门,赵王府可保不了他们。这些官员困守京城,所欠的银子基本都是被同乡打秋风累出来的,虽然不多,但他们没有发财之路,简直不知从何还起。幸亏悦敏给了一个定心丸,说这只是暂时的,决不会让玉旒云长期折腾下去,只要风头一过,他们又可以从户部重新把银子借出去。这些人才稍稍放了心,各自出去想办法。
忙完了京官就要料理地方官。好在地方官财路多财源广,情势也没那么紧急。他指派人秘送急信给各人,谓,无论用什么办法,克扣火耗银子也好,征收寻欢买醉税也罢,做好被钦差查账追债的准备。
所有的事情都暂告一段落,他才得闲喝一口水,思量更长远的行动:方才的一切都只是防守,自己这边防守得万无一失,就可以激玉旒云把事情闹大,让她缠在麻烦中无法脱身——连赵王府如此财力都无法保住所有同党,玉旒云难道能保住所有的部下么?且看他怎么下台!
他想着,突然被怀里的一件事物梗了一下,伸手摸摸,是那个准备送给容贵妃博西勒的草药包。心底有无限的渴望,只想见她一面。然而……他狠狠地捶了自己一拳,为什么会有这种一事无成之感?
他要赢,这条不归路上,他非赢不可。
玉旒云虽然一直不停地在查账并抄录官员名单,然而,几天来,她连一个官员也没有召见过。不过,朝野上下愈加一片人心惶惶——她将会“秋后算总账”则传闻越来越有鼻子有眼,而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落在玉旒云的手里。
其实玉旒云查归查,抄归抄,每天真正花心思的,都是从十二大财东那里请教来的票号心得,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她一定要设计出一个能够顺利运转的户部官办票号来。不过她对这一行实在太生疏,订了这条规程又觉得那里不妥,该了那个规章又发现这里行不通,几天来,白天想得食不知味,夜里虑得辗转难眠。外人以为她是为了追债而操心,哪晓得她有如此大计!
悦敏想针对罗满和潘硕的诡计她一早就防备着,然而悦敏从赵王府拿银子填补亏空虽然在情理之中,她却并没有上心,更没有像悦敏担心的那样,交待西京票号严查兑换官票的人。这事后来之所以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应该算是晋二娘的功劳——因为玉旒云要求鼎兴放宽私人借贷的限制,又要预备接受大宗借贷,晋二娘紧急向西京附近的分号调集现银。不过,顺城、戚县的分号回报说有好几位客人持户部官票连连兑走大笔白银。晋二娘感觉事有蹊跷,就来告诉玉旒云。
玉旒云拿这她带来的一沓官票看了看,虽然上面并没有写上“赵王府”三个字,但是玉旒云还是立刻就料到了原委,心中暗笑:赵王有多少党羽?他又有多少身家可以用来填这个无底洞?我想制造一点恐慌,现在悦敏也帮忙来吓唬人了,还怕不天下大乱?她当即笑着对晋二娘道:“你发财的机会就要来了,就在这几天,你鼎兴的门槛儿恐怕都会被踏平——估计还会有更多的人跑去你的分号兑换官票。你如果现银不够,就不要兑给他们了。这些没什么好处的事,就交给其他的票号去做吧。”
晋二娘很识趣,尤其她知道在玉旒云面前不该问的一定不能问,于是只点头答应就要告退。不过玉旒云又叫住了她:“我这里有一份银号规条,你看看合不合理。”说着,把自己的札记递了过去。
晋二娘三角眼一翻:“看?王爷这是在拿小妇人开心了。小妇人不识字,王爷当初不是还为这事臭骂了我一顿么?”
玉旒云一愕:怎么竟忘了这茬儿?当下笑道:“抱歉,抱歉,我来说,你来看妥不妥当。”伸手示意晋二娘坐下,又叫她自己斟茶喝,便把自己的设想一条一条解释了一回。
晋二娘一边听,一边就暗自震惊:她知道玉旒云向十二大财东询问过票业的规矩和窍门,也听这位年轻的内亲王提过官办票业。然而,在晋二娘看来,这大概又是宫中的争权夺利手段,就像众多戏文里唱的一样。她后悔自己招惹了是非,只想赶紧把差事办完了,再不奢望让梁新做什么官商。没想到,玉旒云竟然是动了真格儿的想要办票号,把十二大财东的意见统统糅合,也采纳了自己那用律法来防范欠债不还得建议。虽然显见玉旒云是外行,许多地方设计得前后矛盾,但用心之诚,态度之严肃,可见一斑。她又看玉旒云的气色,明显比上次见时憔悴了许多,莫非这几日来她都在为官办票业而操劳?
原本对玉旒云存着害怕,甚至对她扣下梁新做人质的事还有怨恨,这时晋二娘心里不由生出了敬爱之感,又回想起当年丈夫病倒,自己初初接手银号,两眼一抹黑,还不是这样一步一步地摸索?那又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棘手的问题逼到眼前,头绪全无,眼泪得往肚子里咽?如此一想,又有了亲切之意。一个念头自然浮上了心间:要把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全力帮玉旒云建立官办票号。
玉旒云说着说着,觉得晋二娘看自己的眼神大有不同,奇怪地停了下来:“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么?”
“没有。”晋二娘道,“原来王爷认真做事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冷冰冰可怕的一个人。”
玉旒云听着觉得前言不搭后语。
晋二娘又笑了笑,接着道:“小妇人的意思是,王爷真的在官办票号上花了许多心血。您写的这份规程,可真是集天下票号之大成了。”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有些地方依我看还得改,比如这个借贷利息,固然票业规矩是借得越多,利息越低,然而也没有不封底的,总有个最低的限度,并且要看借期的长短来灵活增减。这些鼎兴那里都有现成的,明天我可以拿给王爷。不过王爷的票号和普通的票号不同——普通票号首要是盈利,但是官办票号代表了朝廷,做的就是普通票号作不了的事,当然盈利也就不是最主要的目的。王爷的票号将来要替朝廷赈济地方,支持灾后重建,又要帮一些人——比方孝子贤孙——解燃眉之急,这些是本分是功德,如果还要收人利息,那还成什么话?所以小妇人看来,应该都是免息。”
玉旒云一听,果然有理,赶紧提笔记了下来。
晋二娘又道:“官员可以从俸禄里慢慢扣除欠款,所以将来大人的票号借银子给有功名吃俸禄的人,一定没什么顾虑。那么普通老百姓呢?他们怎样偿还?大人的票号会不会因为这样的顾虑就不愿借银子给平民?我倒给大人出个主意——以劳偿贷,可以修路、修水利、运军粮,按照所做的工程抵算相应的银钱,不是很好吗?”
果然又是好主意!玉旒云再次记下。
如此,晋二娘一条一条地说,玉旒云一条一条地记,才一个时辰,官办票号的规程就比开始完善了许多。玉旒云谢了晋二娘,看天色已晚,就派下人送她回梁家去。自己又挑灯夜战继续钻研票业窍门,因为得到了晋二娘的启发,这一夜思录思路清晰敏捷,获益良多,竟不觉时光飞逝。等感觉脖颈酸疼,起身活动筋骨时才发现窗户纸已经发白。
精神依旧亢奋着,再说已经到了去上书房请见的时间,她想,既然官办票号已经有了雏形,应该给悦敏制造的混乱再加一把柴。于是随便吃了点东西,拿上这几天抄录的亏空官员名单,就进了宫。
到了上书房,门口已经有许多递了牌子的人在等着,悦敏也在其列。如今玉旒云来了,那便是两位查帐钦差都到齐,大家心里不由全打起了鼓:难道今日就是所谓的“秋后算账”之期?
悦敏嗅到了紧张的味道,微微一笑,转身和旁边的工部尚书萨承尧聊起了大青河的水利。入汛以来共有几次险情,沿河各州县征调了多少民夫,现在河堤水坝修筑进度如何——悦敏了若指掌,跟萨承尧有问有答,仿佛他这几日来并没有一心扑在户部,而是时刻注意着南方的水利。众人听他侃侃而谈,渐渐都想,莫非他今日也不是为了亏空,而是为了水利而来的么?大家惊惧又怨恨的目光伴有都转到了玉旒云身上:看来想要大家都没好日子过的就只有着狂妄的小丫头一个!
玉旒云不和他们攀谈,冷冷地站着,还故意要把胳膊下夹着的一大叠名单露出来给人看看。别人的神色越紧张,她心里就越是暗暗好笑:这些官员里哪一个心血少的,恐怕会被吓死。
廉郡王并无事要面圣,只是路过,看到大臣们一个个跟霜打蔫儿了似的,又瞧见面带冷笑的玉旒云,就忍不住进来说几句风凉话:“干木头也想榨二两油呢,却不肯到兵营里把枪杆子、刀把子拿来榨,偏偏要在人身上下功夫,大家还等什么?回家砸锅卖铁吧!”玉旒云横了他一眼,他就更来劲儿了,道:“我老婆头上还有几根簪子,我这就回去卖。各位自寻生路吧,少陪!”甩了甩袖子,径自去了。
玉旒云冷笑一声,看看周围的官员。那些人夏日里也都拢了袖子,缩到一遍去了。悦敏在那里诡异地轻轻摇头微笑。
不时就轮到玉旒云进去见庆澜帝。她走到门口,却把那叠名单收了起来。进去行了礼,才要开声,庆澜帝已道:“朕听到廉郡王在外头吆喝了。其实朕早想问你,这节骨眼儿上,爱卿怎么想起来取捅户部那个马蜂窝?”
玉旒云道:“就是因为在节骨眼儿上,才来捅马蜂窝。让马蜂把藏在暗处的恶人叮个满头包,趁他们逃命慌不择路,臣就布下罗网将他们一网打尽。”
自东征之后,庆澜帝还是第一次听玉旒云切实地说道要对付赵王,连忙追问:“爱卿已经布置好了么?”
玉旒云笑笑:“万岁放心,臣步步为营,届时自然水到渠成。万岁身边耳目众多,臣说给你知道的越多,就越有可能泄露。”
任谁被蒙在鼓里都不会太开心,尤其还是关乎自己生死的事。不过庆澜帝知道玉旒云的顾虑确有道理,也就不再问,只道:“爱卿今日见朕是什么事?莫非你是打算彻底捅了这马蜂窝,要朕给你旨意查办闹亏空的大臣?只怕那样满朝文武也就不剩几个了。”
玉旒云摇摇头:“还没到时候。臣是另外有事想求万岁做主——万岁还记得臣先前和养老税一起提过的兴建武备学塾的计划么?”
“记得。”庆澜帝道,“只不过后来吵翻天的只有那养老税,这个倒无人提起。朕记得当初兵部是极力支持的,其他各部也没有反对。你若要做,大可以放手去做。何必还要求朕做主?”
玉旒云笑道:“既然万岁开了金口,臣就要着手去办差事了。臣想把第一间武备学塾办在南方七郡中东庭郡的贺城县。”
“哦?”庆澜帝奇道,“天下之大,为什么一定要挑贺城县?”
“回万岁,贺城县是梦泉的家乡。”玉旒云回答,“微臣以为,梦泉平民出身,如今做到大将军之职,可见一心为国努力奋斗才是功成名就的关键。如今若让梦泉衣锦荣归,修葺祖坟祠堂,同时创办第一所武备学塾,正可为一方之标榜,鼓励贺城县甚至东庭郡的少年都积极入学,报效国家。这佳话传遍全国时,天下少年争相习武,各州县说不定还自资兴建学塾,到时候皇上还愁选拔不到人才么?”
“果然如此!”庆澜帝拊掌道,“朕即位之初恩科武举挑出来的那几个如今都站在外面,身手是很好的,但是同你和石卿家比起来,他们实在难当大任。武备学塾希望能够多多培养人才——啊,说起来秋天武科大比,今年让石梦泉来主考,如何?”
“希望他能赶得回来。”玉旒云道,“臣想,贺城县的事应该由他亲自去办,顺便也让王嬷嬷和石嬷嬷回家乡看看。而时间上,臣以为就定在太祖诞辰节。本来就是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而太祖皇帝马上打天下,武功无人能及,也算是武备学塾开学的好意头。”
“这样急?”庆澜帝道,“你不怕皇叔突然发难,石爱卿不在,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
“皇上放心。”玉旒云道,“臣有分寸。臣想到那时候他已经发难不起来了。”
庆澜帝讶了讶:“如果石卿家要在太祖诞辰节赶到贺城县,八月初总要起行了。现在还剩下一个来月的时间,你有把握把这大麻烦解决了?”
玉旒云点点头:“万岁放心。臣决不敢拿社稷大事开玩笑。几万大军还驻扎在城郊,万岁还怕一两个奸人玩花样吗?”
庆澜帝没有立刻回答,抓抓脑袋,想了想,才道:“那……那朕反正也指望不了别人,你想怎么办,就放手去办吧。”
“是。”玉旒云倒身跪下领旨。
庆澜帝虚抬了抬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但又叫住了,道:“你得闲的话,可以去看看你姐姐,她有一阵子不见你,总放不下心来。反正王嬷嬷和石嬷嬷出宫回乡的事也要她这个皇后来做主才行。”
“遵旨。”玉旒云又再次拜下,“臣也正好想念姐姐了。多谢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