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旒云只知道程亦风做了兵部尚书,又写了《攘外必先安内论》,却不知道其实程探花这尚书做得比坐牢还痛苦。
却说他从鹿鸣山归来之后,就做好了让人弹劾的准备——毕竟,土匪一个没有剿灭,粮食又一粒也没收回,还让冷千山受了一番羞辱,这罪过可大了。董鹏枭等人也果然开始大做文章——尤其这时候兵部尚书彭汝愚的病一发严重了,冷千山一党迫切地要把程亦风从兵部赶走,好把自己人拥戴上尚书之位。
可惜,太子竣熙却对招安土匪一节大加赞赏,又认为程亦风当机立断就地散粮,防止了百姓揭竿起义,实在是大功一件。董鹏枭等人还没来得及想出新的花样来,彭汝愚已经寿终正寝,程亦风自然被太子金口指为兵部尚书的接任者。
竣熙以为这是帮了程亦风一个大忙,又是为国家社稷做了一件大好事。而实际上,两样都不然。
程亦风正式接了兵部尚书官印之后,兵部众人就开始纷纷告病,一个诺大的衙门有时连倒茶扫地的人也不见,程大人来办公了,四处静得便是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公孙天成并不以为这是坏事:“与其和一群阳奉阴违的下属共事,倒不如另选一批真正愿意和大人共同进退的有识之士。从兵部开始,整顿整顿朝廷的歪风邪气,这不也很好吗?既然他们都有病,就都让他们回乡去好了。”
程亦风虽然佩服公孙天成的才学,不过觉得楚国朝廷就像是千疮百孔的破船,不是哪个或者哪几个有识之士靠打打补丁就能挽救的。一旦要大动干戈地改革,就等同于要造一条新船——在大青河彼岸虎视眈眈的樾国能够给楚国这样的机会吗?尤其,兵部负责国家防务,如果兵部乱了,就等于把国家的铠甲脱下来,等着敌人来打,那还了得?所以他大摇其头:“不行,不行。现在不是时候。况且,我程某人也不是那个人才。”
公孙天成理会得他的顾虑,道:“大人自然是不想兵部出乱子,以免给樾国可乘之机。然而你一味地迁就冷千山等人,兵部就不会出乱子了吗?再说,大人不是人才,莫非冷千山等人是人才?”
程亦风道:“他们也许结党营私,不过至少还是会打仗的。我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兵部交给了我,可不就乱套了么?我有什么本事,先生在鹿鸣山也看得很清楚了。”
公孙天成笑道:“不错,老朽是看得很清楚,否则又怎么会出山追随大人?大人的才能也许不在诡诈之道,也不在运筹帷幄,但是大人有仁者之心,天下英雄甘心归附,有大人坐镇兵部,还怕谋臣战将不来与你同舟共济么?”
程亦风决不相信自己有如此号召力,摆手道:“先生莫要安慰我啦。我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得很。只希望能胜任此位的人选快点儿出现,我就可以退位让贤了。”
公孙天成知道不能勉强他,只有笑笑,暂时把这话题抛开一边去。
程亦风这边厢只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冷千山一党却不让他撞钟撞得这么轻松。非但兵部官员继续装病,其他官员鸡蛋里挑骨头的折子也一封接一封地呈递上去——其中有棘州太守抱怨程亦风散粮以致周边饥民蜂拥而来,造成治安混乱的,有郾州太守抗议剿匪不力使山贼愈加嚣张的,还有新任安德县令指责程亦风铺下烂摊子叫他来收拾的——程亦风对这个最是不解,靖武殿发来叫他答辩的折子拿给臧天任看:“琅山派和铁剑门在安德县打大出手,怎么也怪到我头上来了?就算怎的要随便找个人说是他的‘烂摊子’,那也是臧兄你的问题呢!”
臧天任道:“唉。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他们现在一心要联合起来‘倒程’,自然抱成一团变着方儿来找你的麻烦——你就如此答辩,说你不做安德县令已久,让老哥哥我来替你挡一挡。”
程亦风虽然不好意思麻烦朋友,但是自己实在已经被董鹏枭等人搞得焦头烂额,只有暂时把这烫手的丢给了臧天任。而臧天任也不负所托,将那折子批得毫无反驳之余地,竣熙听后,在大殿上金口判道:“绿林中人向来不服天威,尝以械斗为乐,地方官员以维护一方安宁为己任,应该约束江湖中人,如有败坏法纪的,应当处以极刑,以儆效尤。以后此等鸡毛蒜皮之事,不必专奏到靖武殿,浪费公帑!”
他既有此定论,安德县令也就不敢再上奏章。而这以后实际上楚国各地江湖纷争升级,但没有一个地方官——无论是否冷千山一党的——敢上报中央的。一直到十一月中,凉城附近也发生了十数次械斗,顺天府按照竣熙的指示逮捕了几十个人回来打算“杀之以正法纪”,审问之时,才发现关乎细作变节,权衡再三,终于又报告到了兵部。
那当儿,兵部只有几个人在办公,但其中正中有董鹏枭派来监视程亦风的,听言,一溜烟跑去将这事报告给董鹏枭知道。后者虽然是参与部署细作网络的人之一,却一点儿也不担心,反而开心得拊掌大笑:“好!又找着个由头!”当即召集了一群人,联名上疏指责程亦风管理不力,致使他们精心布置的细作网络被破坏。
程亦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的细作,我单知道有个姓张的千总,哪里又和江湖豪杰扯上了关系?”
“那就不要理他们。”臧天任道,“我看太子殿下对他们也厌烦了。只要太子不受他们蛊惑,他们想要兴风作浪也不行。”
程亦风暗想:这也有道理,先把这一年熬过去再说。
不过别人却不给他这机会,十二月初的时候,冷千山、向垂杨、鲁崇明三人竟“不约而同”一齐回到了京城,众口一词地说“有病”,待竣熙亲自上门去探望,他们又都说:程亦风把兵部搞得衙门不像衙门,如果兵部不能整顿起来,他们三人决不回边关——哪怕是治他们渎职罪砍他们的脑袋,他们也不愿被一个乌烟瘴气的兵部领导。
竣熙有心做和事老,却实在不晓得从何劝起。偏偏这个时候,司马非发来消息:玉旒云和石梦泉两人率领三万兵士再次来到南方七郡,名为治蝗,而实际上可能打算渡河南侵。他请求兵部立刻发令,主动出击。
公文之外,还有给程亦风的一封信,大意是,你在尚书的位子上如坐针毡,都是因为你没有服众的功绩与能力,如果你重新和我联手向玉旒云报了落雁谷之仇,则你的尚书之位可以坐稳,而我在前线更无后顾之忧,杀尽樾寇,保家卫国,岂不两全?
“什么两全?”程亦风气得把乌纱都摔到了地上,“还不就是逼我和他结党?我好希罕坐稳这个位子么?罢了!罢了!既然这帮‘搅屎棍’把百姓与社稷都当成争名夺利的工具,还能指望他们干什么?且把他们都撤了,我也不干了。就不信诺大的楚国还找不出别的人才来!这歪风邪气简直就像病一样,越拖就越麻烦!”
“大人如果早想撤换他们,倒也好了。”公孙天成拣起他的乌纱来,掸了掸,恭恭敬敬地递了回去,“不过如今却到了你之前所虑的‘樾寇虎视眈眈’的紧要关头,所以一个也撤不得!”
“先生莫非也觉得玉旒云会南下?”程亦风道,“她带了三万人——我国大青河随便哪个要塞都驻扎着两、三万人,且要塞相隔不远,可以互相支援,又是背山面水,易守难攻——她三万人怎么可能渡河南侵?莫非不要命了么?”
公孙天成道:“她怎样渡河,我倒还真没有想到。但是樾国南方七郡有两座重镇,就是上游的石坪和下游的锁月,其对面正好也是我国的两座重镇,平崖和远平——大人相信她真是来治蝗的么?”
“玉旒云诡计多端。”程亦风道,“之前她故意放消息给我们的细作,说让石梦泉去南方七郡督粮,实际就是去治蝗。这次……既然三万人不可能渡河南下,她故意气势汹汹地来,多半也是烟幕,怕治蝗时被我军突袭。如此而已。”
“如果是要治蝗,她亲自来干什么?”公孙天成道,“所谓兵不厌诈,但是同样的计策用两遍,效果会不同吧?大人自己也摆过两回空城计,难道还不清楚吗?”
程亦风抓着脑袋:“这……”
公孙天成道:“况且,大人不觉得那个细作网络被打破,绿林豪杰自相残杀是某些人有心促成的么?”
程亦风虽然不习惯以恶意来揣测他人,但是公孙天成这话出口,他最先想到的是冷千山等人故意生事来排挤自己,转了个弯儿才意识到公孙天成指的是玉旒云。“玉旒云有天大的本事能够让我国的武林豪杰自相残杀?”
公孙天成道:“这也不需要‘天大’的本事。只要本来大家心中有鬼,外人想挑拨是非常容易的。就像现在的朝廷,樾寇还没有别具用心地插手呢,不是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吗?武林也是如此。大人没听顺天府说争斗的原因是一批人行刺樾国皇帝不成被擒后变节以致其他同胞也惨被牵连么?这‘变节’之说,还不是樾人传出来的?当然是随便他们怎么说都行。我楚国的绿林豪杰本来相互猜忌,正好被樾人利用了。”
“绿林好汉难道不是应该都像杀鹿帮的邱英雄他们一样么?”程亦风叹道,“应该能为朋友一诺而独行千里,为国家存亡而抛头颅、洒热血……”
公孙天成笑了起来:“大人说的是‘应该’,况且你那‘应该’恐怕都是话本传奇里来的吧?那朝廷中还‘应该’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呢!实际又如何呢?”
程亦风一愕,接着苦笑道:“先生说的没错,所以我程某人还是应该退隐田园,写写传奇话本。”
“大人千万不要这样说。”公孙天成道,“如果大人真的这么做了,那还有谁把国家社稷朝‘应该’的那条路上推?就算大人想要退隐田园过逍遥日子,如果天下不太平,这个愿望也不能实现吧?”
程亦风一怔:“这……”他挫败地挠着头:“程某高谈阔论,其实自己也是个孱头,叫先生看穿了——以先生之见,现在兵部被闹得乌烟瘴气,朝廷里尽是党派纷争,樾军又……又可能会有不轨企图,以我一人之力,怎样才能力挽狂澜?”
“如何是大人‘一人之力’呢?”公孙天成道,“司马将军不是想和你联手吗?其实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和樾军一战,的确是最好的方法。”
“什么?”程亦风一惊,再次把乌纱掉在了地上,“先生说主动出击……和……和樾军交战?”
公孙天成道:“大人别着急,老朽不是说要不顾一切地杀过大青河去,也不做那灭亡樾国的大梦。我的意思是,假如玉旒云当真只有三万人,趁着她还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让司马将军迅速杀过大青河将其歼灭,也是不错的选择——大人请想,樾国庆澜皇帝登基以来,南征北战,虽然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是对国家社稷来说,劳民伤财,危害大矣。估计他这一年时间,已经把他父兄在位时轻徭薄赋积攒下来的银子全都花光了,老百姓也快要不堪后勤徭役之苦。他们如果能一鼓作气荡平天下,然后慢慢修养生息,也许军民都还能咬牙做最后的坚持。但是若此时忽然被人来个迎头痛击,灭了他们的威风之外,他们短期之内也不可能恢复。如此一来,我国就可以逼迫樾帝签订盟约,老百姓岂不是会有长久的安稳日子过了?总好过现在天天担心樾寇渡河吧?”
程亦风对道:“这……如果是在我国境内,据大青河之险防守,肯定不惧樾军。但是过河去交战,天险已失,就成了正面比拼——玉旒云上次在落雁谷正面战场能以少胜多,这次我们能有胜算吗?打仗也要讲天时、地利、人和嘛。现在寒冬腊月,行军多有不便,要渡河去作战,又谈何容易。再说,主战派的几个将军相互钩心斗角,哪里来的人和?”
公孙天成笑道:“大人如果真要说天时、地利、人和,老朽觉得我方的优势比樾军大得多了。论天时,如果在冬末春初交战,我国暖而樾国寒,我国可用运河将粮草运到大青河边与樾一战,而樾国运河上冻,难以从国库调粮南下;论地利,正如大人所说,大青河要塞全部背山面水,易守难攻,除非身有双翅,否则樾寇决无法飞渡来攻,而樾国与我相对的石坪城和锁月城,一个建在离水甚远的苍岭山脚,面对平原,攻城之人可在平原上扎营进攻,一个在麒麟山的峭壁之侧,虽然险峻难攻,却也不能驻扎太多的守军,储备过多的粮草,一旦被围城,时日久了,可不攻自破;论人和——这就更没得比了,樾人才三万,而司马非将军手中有多少人马?玉旒云初出茅庐,而司马非将军又有多少经验?虽然几位将军在钩心斗角,但是正好如今冷千山一党全都回到了京城,无法跟司马将军作对,岂不是老天要帮大人你吗?”
“这……这……”程亦风狠命挠头,本来就不怎么整齐的发髻被抓得像鸟窝似的:“自古争战,最忌讳师出无名。如果是樾寇攻来,我军还击,自然无话可说。但我军主动侵略他国,实在也……难封悠悠众口啊!”
公孙天成摇摇头:“大人还记得你我初次相见时,老朽送你的打油诗么?”
“搅屎棍虽臭气冲,他朝威力或无穷?”程亦风正被冷千山等人搞得一头恼火,登时脱口而出这一句。
公孙天成笑道:“就是这一句。大人竟然还记得,老朽不胜荣幸。不过大人知道这句话的深意么?”
“这深意思……”程亦风固然知道“搅屎棍”的所指,但是“他朝威力或无穷”却从来也没有注意过,听公孙天成问,一时怔住。
“搅屎棍虽臭气冲,他朝威力或无穷。莫道今日只黄白,谁家无肥可耕种?”公孙天成吟道,“大人莫看主战派的那些人成天怂恿那个姓崔的女子率领一群百姓四处演说,实际上,是已经把驱逐樾寇,保家卫国的信念深深地种到每一个人的心里。今年夏、秋收成甚好,无论是东南的鱼米之乡还是西部相对贫瘠的山区高原,大部分百姓交了官粮后,还有不少余粮可吃过明年的。百姓粮仓储备丰实,房屋修葺一新,哪个愿意拱手让给樾人?与其等着樾人杀来,咱们被动挨打,还不如先发制人——这就是现在百姓们的想法呀。大人在这种情况下,还惧怕什么悠悠众口?”
程亦风低着头,只是不愿往公孙天成的建议上想。
“大人!”外头小莫探进头来——自鹿鸣山之后,他已经做了程亦风的亲随。
“何事?”程亦风正不知如何同公孙天成继续谈下去,所喜得了这个救星。
小莫道:“臧大人来了,想和大人商量节俭过年的提案呢。”
“节俭过年?”公孙天成莫名其妙。
程亦风道:“是。宫里的旧俗,从祭灶日开始,要连续举行宴会,直到元宵节为止,实在铺张浪费。臧兄和我打算向太子建议,废止宴乐,节约内帑……可以用来增强防务嘛……”
公孙天成知道程亦风是有心逃避,微微叹了口气:“既然大人有要事,那这边的杂务还是老朽来帮你处理吧——是不是先稳住司马将军呢?”
“对!烦先生帮我写一封信去稳住他。”程亦风道,“还有冷千山一党的那一堆弹劾折子,先生高才,也一定能帮程某答辩吧?我的官印就是这里,先生帮我一手处理,感激不尽!”说着,一揖到地。
公孙天成摇头:“大人连官印都能随便交给别人的,这……”他还没说完,程亦风已经出门去了。
在军国大事上使用“拖字诀”是十分糟糕的,程亦风很清楚。虽然他几次想把自己的心思扭转过来,强打精神要去和公孙天成好好商量一下应对之策,但是每次又都被自己的惰性打败了,只要一天大青河那边不传出樾军进攻的消息,他就能一天存着侥幸——也许,拖到第二年秋闱时选出一批人才来,可以接替自己的位子也说不定。
当然,这个想法太可笑。他只期望太平一天是一天,或许开春自后,老百姓忙着耕种,就没功夫和崔抱月四处演说请愿,而那时樾国也开始春耕,青黄不接,樾军便不太可能南下了。
带着逃避的心态,抱着美好的妄想,他和臧天任把心思都花在了“节俭过年” 上——但这事办得可谓失败之极。虽然竣熙与他们一拍即合,宣布废除宴乐,但是元酆帝自己有自己的一套,带着丽、殊二位贵妃逍遥如常,每天都和过年一样。其他的亲贵长辈们则认为竣熙蔑视祖宗之法,十二万分的不可取,一齐进言反对。于是,好好的喜庆成了一锅稀粥。竣熙最后不得不妥协,从正月初五开始恢复宴会。
亲贵们就好像几辈子没有吃喝一样,非得在这几天之中补偿回来,于是变本加厉地行乐。这十天所花销的内帑比往年二十天花费的还多。因此一些原本也支持勤俭的官员见了,纷纷埋怨程亦风、臧天任办事不力。程、臧二人真是有苦说不清。
到了正月十六,节就算是过完了。不过竣熙给程亦风下了帖子,说邀请他到东宫赏报春花并饮酒作诗,以这个小小的“家宴”来感谢他过去一年对自己的指点,并希望来年朝会上继续得到他的辅佐。
程亦风感觉,这决不是“谢师”这么简单,因为自己没有太傅的头衔,跟竣熙的私交也不深——尤其,当他看到帖子上附带把公孙天成和臧天任两位都请上了,就猜测大概是这位好心的少年想就“勤俭过年”半途而废之事道歉吧。因跟臧天任说了。后者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事怎么能怪太子殿下呢?”
公孙天成道:“老朽却以为不是道歉——否则把老朽附带上作什么?二位大人的‘勤俭过年’,可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啊!”
“那或许还真是家宴了。”程亦风道,“我倒也早想向太子殿下为先生求个一官半职,这次倒是个好机会。”
公孙天成道:“大人有此心,老朽感激得很。不过老朽已经决心白衣终老,这事不提也罢——况且,依我看,这也不是饮酒作诗的家宴,而是请大人去唱戏呢!老朽是太子找去跑龙套的。”
“唱什么戏?”程亦风不解。
公孙天成笑道:“去看了就知。”
三人因一起到东宫来。
这年南国是暖冻,未下一片雪,才正月,报春花已开得一丛一丛,远远看去黄灿灿祥云一般煞是可爱,果然让人忍不住想要写诗吟咏一番。不过,诗情才起,却看到冷千山、向垂杨、董鹏枭和鲁崇明四人像是市井里牢不可分的泼皮帮派一般并肩而来,程亦风的全部兴致便被打消。
“看,太子殿下是请大人来唱《将相和》的呢。”公孙天成在一边轻声笑着说。
“真亏先生还笑得出来!”程亦风几乎跺脚道,“这可如何是好?”
“既然是太子好心安排,大人怎么能不唱呢?”公孙天成道,“大人放心,不是还有老朽这个跑龙套的在么?他们弹劾大人的那些折子都是老朽答辩的,回头自有老朽应付他们。”
“多谢,多谢!”程亦风如蒙大赦,眼见着冷千山一行气势汹汹朝自己这边来了,四下里一望,看到竣熙正在花丛中和馘国的景康帝说话,就赶紧拔脚跑过去和二人问好,以为掩饰。
景康帝自从来到了楚国就过着寄人篱下的苦闷生活,宫廷上下虽然还把他称作“陛下“,但是除了落雁谷一同逃生的几个亲兵之外没人把他当成一国之君。程亦风算是同他共过患难的,见面自然欢喜:“程大人高升,我还一直没有机会道贺。恭喜。”
“他高升自然是应该向他道喜!”冷千山冷人已经撵了上来,“不过对百姓来说就不知是喜是忧了!”
竣熙的本意是要做和事老,当然不能容他们继续说下去,赶忙打岔:“今天我们只谈风月,不论经济——军国大事,都留到明天朝会上去。违者要罚酒。来,大家先来赏花作诗!”
冷千山当然不怕罚酒,却不想扫太子的面子,就扭头看看他的党羽们有何见解。只是,他们这边厢还未决策,那边竣熙请来劝驾的几个官员已纷纷开始尽责地缓和气氛了——搜肠刮肚找些古今吟颂报春花的诗文,什么“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文官生搬硬套,武官绞尽脑汁,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程亦风本来有些诗瘾,被他们这一勾,也把冷千山一伙人给抛开,插嘴道:“要说写报春花,当推乐天诗为上——‘幸与松筠相近栽,不随桃李一时开。杏园岂敢妨君去,未有花时且看来。’真是写活了报春花的姿态,又道尽了报春花的气节。”
看样子可以打开话题了,立刻有人随声附和:“其实‘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的后两句也是好的,‘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不过气节虽说得准,言语未免太直白了。”
“那却不一定!”有人不赞同,“直白方显古雅,和乐天诗不相上下。”
他们这样煞有介事地议论诗文,让冷千山等不由面面相觑:敢情太子是有心维护程亦风么?
“既然诸位卿家诗性正高,不如我们就开始即席作诗好了。”竣熙道,“众人一起评出三甲,可帽簪报春花以示荣耀,如何?”
程亦风早就“技痒”,而别的官员又是竣熙请来帮忙做戏的,岂有不赞成之理。冷千山等人则是一发肯定自己是被程亦风和太子合伙算计了,恨得牙痒痒。
“殿下!”公孙天成在这个时候开口了,“草民以为,既然要比赛作诗,光是簪花恐怕不能激起大家的斗志来,应该换个奖励才好。”
“哦?”竣熙道,“先生以为换什么好?”
公孙天成道:“草民斗胆,不如谁夺魁,就想太子殿下提出一个心愿,倘殿下能达成的,就准了,如何?”
“这倒新鲜。”竣熙道,“万一我做不到呢?能不能重新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