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祖、太宗至天皇、李弘这一脉,皆有头风之症,李弘年轻又勤于练习骑射,身子骨尚可,今日想是急怒攻心,突然发作了,但即便身子已摇摇欲坠,眼前昏花一片,脑中懵然,没了思量的能力,他依然一把拉过樊宁,气若游丝道:“安定,你莫怕……十六年前,兄长什么也不懂;但今日,我一定能护你周全……”
樊宁本身对什么血缘亲情毫无感触,甚至因为这些时日的遭遇心生抵触,听了李弘这话,却鼻头一酸,她忙压制住,颤颤唇就要往宫门处跑,被薛讷一把拦腰抱住,只听他在她耳畔急道:“你别冲动!我去……我去会会武三思……”
东宫第三道门禁是嘉德门,再往内便是嘉德殿了,武三思不欲一上来就太失分寸,突破了两道门后,压着性子伏兵此处,等着李弘交人。
从祖父武士彟资助高祖李渊起兵至今,他武家这一路走得不容易,天后姑母身后,牵连着武家一族的荣辱,又怎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女子而被废弃?武三思根本不在意十六年前的安定公主究竟死了没有,她必须死,而且必须是被王皇后扼死,其他的事皆并不重要了。
武三思思量着,若是李弘不放,可真要冲入东宫拿人了,旁人也罢了,万万不能伤到李弘,否则天皇天后定是要怪罪。就在这时,嘉德门的偏门忽然开了个缝,火把掩映下,一个身量修长瘦削的少年阔步而来。
武三思眯着眼睛一望,原来是曾与他同在崇文馆读书的薛讷。在一众贵族子弟中,论模样,薛讷与武三思最为出众,但薛讷的风头却比武三思逊色许多,他从不打马球,也不爱投壶流觞,风雅郊游,每日无事就一个人待着,捧着本书从早看到晚,故而武三思对他并不熟悉。今夜李弘竟派了这么个傻蛋出来应付,莫不是在羞辱自己罢?
武三思胡思乱想的功夫,薛讷已逆着弯弓搭箭的士兵们,走到了他眼前,拱手礼道:“武将军好久不见。”
“原来是薛慎言,好久不见啊”,武三思胡乱回礼,一点也未将薛讷放在眼里,“打从离开崇文馆,本将军还以为你会在你父亲军中效力,未料到却做了个从六品闲官城门郎,如今又跑到蓝田去当了个七品芝麻县令。若是你家祖上前朝名将薛安都知道有你这么个游手好闲的玄孙,专爱做那三百六十行里最被看低的仵作,会不会气活过来?”
话音刚落,武三思身侧的几名副将皆哈哈大笑起来。薛讷也不恼,等他们笑累了,背手问道:“无论是县令、仵作还是城门郎,皆是天子臣下。武将军率领右卫守卫宫禁,今率兵围了这嘉德门,威逼东宫储君,敢问可有天皇天后诏书?若是无有,武将军又是何意?”
“呵呵”,武三思冷声一笑,回道,“薛明府身为朝廷命官,凡事便都要等天皇天后下令才会有所行动?听闻东宫指使人冒充安定公主,意图挑拨天皇天后,此举视同颠覆我大唐,是十恶不赦之举。本将军前来缉拿,可有问题吗?”
“武将军办案,薛某不敢有所质疑。但东宫是太子居所,虽然如今太子殿下不监国,亦是承国之嗣。发兵夜闯东宫这么大的事,难道武将军都可以擅自做主,难道……是怀了不臣之心,想要逼宫自立吗?”
武三思给李弘安的罪名大,哪知薛讷给武三思安的罪名更大。听了这话,武三思心底起了毛,半晌说不出话来,薛讷不慌不忙又道:“薛某出刑部大牢时,接到御史亲传天皇口谕,让臣将此案关联人士带往神都洛阳。天皇将此事委托于我,故而薛某今夜来东宫,与殿下商议往洛阳之事,武将军若执意妄动行事,藐视天皇威严,薛某无话可说。若要进东宫,先杀薛某这个御史,且看天皇究竟会如何处置此事罢!”
薛讷说着,又走上前两步,似是毫不畏惧,惹得武三思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嘴上却仍说道:“薛慎言,你莫要在此危言耸听,本将军可不是吓大的!我是天后亲侄,你不过是个外臣,难道不懂 ‘疏不间亲’之语?我看你便是那个蛊惑太子殿下的元凶!便是你们这样的竖子,时常在太子身侧胡言乱语,才害得殿下被废黜监国之权……来人!将薛慎言即刻拿下,再去前头问问,太子究竟交不交人!”
说话间,几名披坚执锐的士兵上前,就要将薛讷绑缚,崇明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竟是刚承袭爵位的李勣之孙,李媛嫒之父李敬业率二百龙虎军赶来,身后还跟着他的两个弟弟李敬猷和李敬真,以及同样一身戎装的李媛嫒,与武三思的右卫军拉开架势对垒起来。
见到李媛嫒把李敬业也撺掇了来,薛讷便安心了不少。方才出东宫前,薛讷用骨哨唤来了风影。风影身手敏捷,躲过了右卫军的眼线,去英国公府报信,而薛讷则孤身入险境,前来拖住武三思,为风影争取时间。
看到来人是李敬业,武三思大为不满,却也只敢低声嘟囔:“不好好守你爷爷的孝,来这做什么?”
李敬业打马上前,冷哼一声,对武三思道:“听闻太子殿下抱恙,而武将军无故围堵了东宫,致使疾医无法入宫为殿下诊治,本将军不禁要问:武将军此举究竟何意?”
众人看向李敬业,果然见他身侧有个尚药局的奉御站在旁边,搓着手,神色怯怯很是不安。储君抱恙却得不到医治,造成这一切的元凶自是大罪,武三思心里发慌,嘴上仍坚持道:“殿下抱恙,理应快快医治,本将军这就送疾医进宫去,顺便缉拿假冒安定公主之贼人,李将军不会要横插一杠罢?”
李媛嫒见这厮阴阳怪气的,早就烦得不行,上前一步道:“夜闯东宫乃大不敬之罪,武将军担当得起吗?”
“自是不敢,但太子身侧有奸佞小人,意图借安定公主之事兴风作浪,本将军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既然武将军要清除所谓的小人,何不先征得太子同意?若太子答应了,你何愁不能如愿?退一万步说,即便太子不肯,包庇了你口中的小人,武将军可以先去奏请二圣,以武将军与天后之亲,何必非要如此我行我素呢?”
李敬业带兵前来,确实令此事变得颇为麻烦,薛讷这话也算给了台阶,武三思心想,只消自己快快去洛阳,找武则天告状,这起子混账便一个也跑不了,又何必在这里担了罪责,有理反而成了无理,他冷哼一声,做了个撤军的手势,身后的三百右卫军立刻向来的路有条不紊地退去。
“今日本将军便先饶了你们这些奸佞,他日我自当亲自去洛阳,向二圣禀明情由,待二圣下令,我必取那假冒之人的项上人头!”说罢,武三思一扬披风,阔步走到他那黑色骐骏身侧,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待右卫军全部撤退,薛讷方向李敬业行礼道:“多谢李将军相救!”
“不必多礼,先送了疾医进宫去,给殿下医治一番罢。”
嘉德殿前,李弘头风愈甚,却始终矗立,等待着薛讷回还。樊宁站在他身边,伸长了脖子,见那嘉德门关了又合,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直至月色中漫出那个她熟悉的剪影,方放下心来,轻呼道:“殿下,薛郎回来了!”
薛讷大步走来,对李弘一礼:“殿下,多亏李敬业将军带兵前来解围,武三思才退兵了。”
李敬业带着兄弟与李媛嫒一道上前,大拜道:“臣救驾来迟,请太子殿下恕罪!但臣方才并未与武将军动干戈,乃是薛明府一番话劝动了他,否则今日之事,恐怕不会如此顺利。”
李弘忍着头风上前,扶起李敬业:“两位卿家皆有功劳,不必过谦……慎言与那武三思说了什么?如何说动他的?”
薛讷拱手道:“殿下,武将军认定有奸人冒充安定公主,欲兴风作浪,挑拨二圣,正准备去洛阳。臣以为,我等不能再耽搁了,一定要赶在武将军面圣之前,至少是同一时间抵达东都洛阳。”
“什么?去洛阳?”樊宁极度意外,一时失语,只知瞪着大大的眼睛,满是惶恐。
李弘想与她解释,无奈头风太重,无法支持。张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立马将李弘扶至一旁的柱墩处坐下道:“殿下,疾医到了,先看看身子,夜已深了,旁的事明日再说不好吗?”
“殿下若想急赴洛阳,臣可以派龙虎军骑兵护卫。若选上好的快马和马车,最快五日便可抵达”,李敬业叉手道。
李弘艰难颔首:“明日详议”,在张顺的搀扶下向寝殿走去。
李敬业与薛讷躬身目送李弘,待李弘入了东宫后院,李敬业方回身对薛讷道:“明日晌午本将军再来看望殿下,若是殿下大好了,便安排车马。”
“有劳李将军”,薛讷与李敬业拱手道别,眼看他带着胞弟与李媛嫒转身而去。
未走出三五步,李媛嫒转过头来,冲薛讷扮了个鬼脸。薛讷又冲她一拱手,示意次次劳烦她,在此多谢了。
这热闹喧沸的一夜终于过去,眼下不知是什么时辰了,薛讷轻轻叹了口气,却见樊宁不知何处去了,他赶忙四处去寻,最终在东宫庖厨的水井边上,找到了独坐发呆的樊宁。
月影幢幢,映出了樊宁娇媚小脸儿上的条条泪痕,她竭力稳住情绪,问薛讷道:“你怎的知道我在这……”
“小时候,你不高兴的时候,就喜欢往镇上的酒肆跑,蹲在人家庖厨附近,闻新打胡饼的味道”,薛讷上前挨着樊宁坐下,想从怀兜里摸绢帕给她拭泪。
哪知樊宁拽着他的袖笼,直接擦了,薛讷侧身望着她,眼底满是宠溺和心疼。
今夜的事,受打击最大的莫过于樊宁和李弘,毕竟事关自己的生身母亲。薛讷从前也以为,他并不在意柳夫人对薛楚玉的偏疼,直至那天柳夫人去刑部看他,与李乾佑说那些好话,薛讷才明白,原来母亲一直在意着他,那日的幸福感,是无论何事都无法比拟的。那日有多欢喜,便知今日樊宁心上有多痛,薛讷宽解道:“等到了洛阳,见到二圣,也许你会发现事情根本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武三思毕竟不能代表天后,就像贺兰敏之不能代表天后一样。”
去洛阳,见二圣,樊宁只要想到这六个字,便是浑身毛骨悚然,毫无亲切之感。她明白此事已经牵绊了太多人,师父的不知所踪,弘文馆别院的烧毁,无辜的侍卫与和尚因此丧命,今日竟连很可能是自己亲兄长的太子李弘也犯了头风,樊宁抬眼看着眼前的少年,只觉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他也被勾连其中,甚至被害。她狠下心,故作轻松,语调却还是有些颤抖:“对了……那日在蓝田县衙,我是想问你,何……何时与李媛嫒成亲来着。”
薛讷一怔,清水似的眸中蓦地泛起了旋涡,卷着深深的心事:“你我之间,从来是你说什么我信什么,我再问一次:那日你要问我的,当真是这个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