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知道郎君要来,特意去东麟阁买的,我哪会做这个”,红莲边弹边娇笑着,明艳动人,直叫人移不开眼,“楼下那位,就是殿下常提起的薛家大公子薛慎言吗?”
“是啊,今日我们来此,乃是为着查李局丞的案子。”
“他看起来呆头呆脑的,真的会查案吗?”
“莫要小觑他,薛卿可是长安城里数得着的聪明人,只不过是有些怕女子罢了”,李弘如是说着,偏头望向红莲,“对了,这几日李局丞可有来找过你?”
红莲摇摇头:“未曾。”
李弘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你上次见李局丞是何时?最近可有听到他行踪的消息?”
“八月十四,因为翌日有追月节排奏,几名乐师的琴弦却怎么也拨调不准,我们就特意遣人请了李师父。他精通算数,调弦音是最准的。”
“日子那样久了,难为你还记得清楚。”
“因为那日殿下会来,所以记得”,红莲回得自然,玉手转轴拨弦,应对自如。李弘却微微羞赧,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努力摄回了神思。
这李淳风不单擅长天文历法,阴阳算数,对乐理亦有涉猎,调弦校音分毫不差,故而追月节这样上到皇室成员都会参加的庆典前请他来校音并不奇怪。想到这里,李弘又问:“那一日李局丞可有与你说过什么非常之事,比如他要出远门之类的?”
琵琶乐声随之一滞,红莲微偏偏头,回忆道:“倒不曾有说要出远门,只是那天他向王妈妈那里交了不少银钱,搁往常足够好几个月的了。”
李弘知道,红莲自幼是李淳风救下送到乐坊里来的,为了不让她受委屈,李淳风每个月都要交一定的赏钱给王妈妈,称作“月钱”。一晃十五年过去,红莲虽已被赎身,李淳风这传统却没有偏废,为的便是平日里王妈妈能多照顾红莲几分。若说他会提前交好几个月的银钱,便说明李淳风早有离开的计划,而非出于什么意外。
可究竟是什么事,会让他这个七品闲官遁世而逃?与《推 背 图》的失窃和弘文馆别院的火灾又有什么关联?李弘百思不得其解,一切恐怕还得仰仗薛讷的神断。
李弘放下筷著,无意间瞟见红莲莹白的皓腕上竟有一圈红指印,他秋水般的眼波里闪过几丝波澜,沉沉着:“他又来找你了?”
红莲忙缩了凝脂般的小手,垂眸浅笑道:“无妨,还不要紧……”
红莲清澈如水的眼波里写着几分决绝倔强,令李弘想起一年前,他初入平康坊不久,恰好赶上教坊的妈妈要寻一位恩客将她这花魁卖个好价钱。李弘本只是看热闹,但不知道怎的,他看到她那倔强傲世的眼神,就觉得她不当陷在这污泥之中,挥洒万金将她买下,却从未轻薄低看过她。打从那时,她便不再是乐坊的歌伎。李弘不来时,除见李淳风外,她只独自在此清玩赏乐。可这大半年来贺兰敏之那好色之徒盯上了她,隔三差五就到乐坊吆喝着要听红莲姑娘喝酒听曲,目的昭然若揭。
红莲知晓李弘的身份,亦知道他与贺兰敏之在朝堂的争斗,欲借此时机,从贺兰敏之口中获取一些对李弘而言有用的信息,从而帮助李弘扳倒贺兰敏之。只是以她一个柔弱的姑娘,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三两日间贺兰敏之轻薄之意更浓,耐心渐被磨去,凶相渐露,令红莲颇难招架。
李弘了解红莲的性子,没有直说,转言道:“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今日姑娘曲中有愁云淡雨,似道萧萧郎不归……那贺兰敏之虎狼之人,怎配听姑娘轻弹一曲。”
“此曲我只弹给殿下听”,红莲这话接得笃定又快速,小脸儿飞红如牡丹绝艳,目光却直视着李弘未曾闪避。她知晓他们的身世别如云泥,却如飞蛾扑火,此生无悔,“有殿下知音,于愿足矣。”
李弘何尝不知红莲的心意,可他无法许她未来,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情思,希望她能觅得一位真正的知心人。但情字当头,面对如此妙人,他实在很难无动于衷,李弘走上前去,拉过红莲的手,细细查看了她皓白手腕上的伤势:“此事万万不要逞强,我……不想你有任何闪失。”
红莲怔忡忡望着李弘,他一向克己,很少对她说这样直接关怀的话语,今日这是怎的了?下一瞬,李弘便自觉唐突,硬生生加了一句:“既然是为我做事,我自当护你周全的。”
明明很简单的一句话,却令红莲红了眼眶,他的克制尊重,都是为了她,可有他的千般好,她又怎可能会对旁人动心。红莲看着握在自己小手上的修长指节,不自在地想抽出手,谁知李弘竟先松开了,他在房中寻了一圈,从小竹筐里取了药酒,复返身回来,仔细又笨拙地为她上药,动作极轻缓,应是怕弄疼了她。
看到李弘这认真专注的神情,红莲心中酸甜参半,辨不清哪一味占得更多。待李弘为她上完药,两人相对站着,她微微一抬头,鼻尖差点擦过他的薄唇。两人都羞涩尴尬地后退了一步,又过了良久,红莲才想出话来化解此时的寂静:“那位薛御史独自在楼下,当真无事吗?我看方才他像是抓出水的鱼般挣扎,要死了似的……”
提起薛讷,李弘嘴角泛起一丝坏笑,恢复了平日里调侃的语气:“那两个女子是奈何不了他的,不信我们打个赌。”
红莲将信将疑地随李弘下了楼,拉开侧间房门,果然见那两个西域妖姬被不知哪来的细绳绑得结结实实,正规规矩矩坐在桌案那头,而薛讷手握镇纸当作惊堂木,一板一眼地在问问题。原来,薛讷由于惯于办案,早已是结绳高手,平时身上总随身携带着绑人的绳索。
薛讷赶在被她们压死之前,诓骗她们要用绳索玩点新鲜的,趁机将二人绑了起来问话。红莲大开眼界,伫立看了半晌,李弘方忍不住笑出声道:“薛大官人,问得差不多了吧?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樊宁出了薛府后,驰马赶向终南山,但这一次,她没有走寻常上山的路,而是沿着樵夫砍樵的崎岖小道,披荆斩棘攀山而上。
山间秋色如许,红黄落叶夹杂飘落,翩翩然如蝶舞,映着湛蓝如洗的碧空,煞是好看。
樊宁却没有一点秋游观景的心思,奋力攀爬,约莫一个半时辰后,终于登上了观星观东南方的一座丘顶,此地距离观星观极近,又没有高大树木遮挡,樊宁可以清楚地看到观内的情形:四方大门被武侯把守,观内的厢房楼阁皆被贴上了白色的封条,从前总在前院后院来回行走办公的生员后补亦不知何处去了,三五日间,道观就已萧条得如同破败百年。看样子李淳风并未回来,此地已被刑部查封,樊宁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又一时无法自证清白,心下如有千万蝼蚁啃噬,异常难受。倏忽间,丛林里传来武侯巡山的声响,樊宁赶忙收了神,踏地一跃,攀上高大的银杏树,悄然无声地钻入了密密的黄叶里,躲过了武侯的追查。
待武侯离去,山林间又恢复了平和静谧,只剩下金风拂过的沙沙声响,樊宁抬袖揾汗,抿抿干涸的樱唇,喉头间干喇喇的疼,她想起北面深涧里有条小溪,清泉流于碧石上,清冽微甜,名为辋川,小时候她与薛讷砍柴时曾路过那里,在溪边嬉戏玩闹好不愉快。樊宁拍了拍干瘪的水袋子,打算去灌个饱,她跃过一棵棵葳蕤高大的树木,向北麓山下赶去。
直达山底后,两侧是碎石小路,不知是何年代所修筑,看样子已废弃多年,再穿过前面的小树林,就到辋川了。樊宁摘了傩面,坐在道旁堆满落叶的破落石凳上,打算喘口气再动身,目光却忽然被道路左前方丛林深处的异象吸引。
视线尽头,落木萧萧间,一架马车不声不响地停在林子深处,车身上落满红黄相间的枯叶,在其周围竟有数十只乌鸦,或天空盘旋,或矗立枝头,在这样幽谧的深山里显得极为诡异。樊宁悄无声息地戴好傩面,拔出背后的担棍拆一为二,露出双剑的锋刃,徐缓向马车处走去。
山间谷风大作,吹起了樊宁绛红色的衣袂,乌鸦们也被不期而至的樊宁惊扰,鸦声大作。越迫近马车,她越是清晰地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恶臭混杂着焦炭的气味。樊宁的视线被傩面的眼孔局限,只看到马车前倒着个物件,被满山遍野的红叶覆盖,分不清是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挪上前去,用剑拨开落叶,却见一只腐败的骏马尸首浮现眼前,樊宁一踉跄,抬起左臂掩面,试图阻隔这难闻的气息。
终南山里竟有匹死马,还拉着这样一架车,樊宁上下打量这死马后的车厢,莫名觉得有些面熟。可她还没来得及去想自己在何处见过这辆马车,脚下忽被一绊,她猝尔扑地,乌鸦被惊飞起,团起了一阵小旋风,但见一颗焦烂人头滚落而出,重重落叶霍然溃散,露出一片僧袍衣角,与另一具死体来。
日中之前,薛讷终于随李弘出了平康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缓缓吐了口气,好似在庆贺自己的劫后余生。李弘揽住他的肩头,笑问道:“怎么样,一来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罢?”
“是是是,张三的事问完了,殿下以后可莫再带我来了。”
李弘哑然失笑,这满长安城里如此坐怀不乱的,恐怕真的只有薛讷一人,他背手打趣道:“你别说,现下我对这位满长安城武侯都抓不住的逃犯,真是越来越好奇了,你可一定要带她来见见我才是啊。”
薛讷不明白李弘究竟何意,心下一急,嘴上直打绊:“还不到三,三个月,殿下要食言吗?”
李弘长眉一挑,揶揄道:“倒也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什么样的女子,能把你迷成这样。怕是此案结了后,就要吃你的喜酒了吧?”
“八字还没一撇呢”,薛讷赧然一笑,挠头道,“她……还不知我的心意。”
“看你这么护着,原来还没定下来啊”,李弘今日心情不错,敞开了与薛讷玩笑,“那你可得抓紧些,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心思正活络,你若再不抓紧,当心她……”
李弘话未说完,但见坊门处匆匆跑来个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对薛讷道:“郎君,蓝田县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