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薛讷外出查案,错过了与母亲柳氏和胞弟薛楚玉一道用晚膳的时间,故而会由管家单独送饭过来。薛讷语调平静地一应声,示意樊宁重新躲回柜子里,随后自己按照平日里出来应门的速度,不徐不缓地走出厢房打开了屋门。
今日晚餐恰是羊肉汤饼,寻常人家难得吃到此物,樊宁亦不例外。待管家放下饭食退出去后,又停了半柱香的功夫,薛讷才打开衣柜,示意樊宁出来:“你也饿了一整日,吃点东西,再把昨夜的事仔细告诉我……”
羊肉汤饼着实不错,香气扑鼻,令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樊宁无法拒绝,上前直接抄起筷子,捧起汤饼兀自吃起来。在等待樊宁吃完的时间里,薛讷又将在弘文馆别院看到的线索捋了一遍。看到她襟袖上的污渍与肩背处的黑灰,即便樊宁不说,薛讷也能猜出昨晚她一定经历了一场恶战,只是不知对方是否有同伙。薛讷单手撑头,眉目间的困惑里透着几分呆气,配上这张煞是俊秀的脸儿,看起来当真是极不聪明的样子,但他的脑中却在飞速地旋转,人事物,情理事件交织,逻辑极其清晰。
樊宁吃完汤饼,放下碗筷,见薛讷若有所思,以为他已有了神断,问道:“所以你猜出是何人所为了吗?”
薛讷放下撑头的手,转身望向樊宁,便忍不住起了捉弄的心思,故意装出一副不懂状道:“难道真的不是李师……”
“啪啪!”樊宁对着薛讷一顿拳打脚踢,“再敢提我师父,看我不弄死你!”
“好了好了好了!”薛讷边躲边告饶,“我说的不过是寻常断案的猜测罢了……对了,想必在藏宝阁二楼与人厮杀的便是你了吧?”
虽然成功逃脱火场,但回想起那时的经过,樊宁还是心惊,可她如何能在薛讷面前露怯,双手环膝抱着,低低说道:“前夜与我厮杀那人,乃是你我都认识的,那个獐头鼠目的守卫长。”
“守卫长?”
薛讷登时愣了好久,还未回应,樊宁又说道:“守卫长曾于大门口来接我,但不知为何在他进了藏宝阁后,里面马上起了大火。待我冲进去时,他就立在放置《推 背 图》的木柜前,柜中已经空无一物。我与他厮杀了几回合,没讨到任何便宜,想着至少能伤他双目将他逮住,便趁他不备时对他放了袖箭,谁知他还是躲了过去,然后立刻挥剑砍断周遭的书架,激起扬尘,趁着我看不清的时候从窗口逃了。”
“你的确看清那人是守卫长吗?可有蒙面?”
“蒙了口鼻,但还是能看出是他,那副恶心样子断不会错的。”
“周身装扮可有不同寻常之处?”
樊宁抬头仔细地想了想,回道:“衣服是寻常的官服,也穿着皮甲,实在没觉得有何不同。”
薛讷脸上的困惑又加重了几分,低头像是自言自语般慢慢说道:“我方才去了现场,守卫长已经死了,并且有迹象表明,他是在着火前就死了的。”
樊宁惊得瞪大双眼,磕磕巴巴道:“这……这怎么可能,当时我跟他乃是前后脚进的藏宝阁,除了我与他之外,没有旁人啊。”
“会不会根本就不是守卫长,而是其他人假扮的?”
樊宁寻思了片刻,摆了摆手道:“应当不会。昨日我不是还去过,今日他来门口接我时,确实记得我昨天来时的情景。只是……”
“只是什么?”薛讷追问着,不放过樊宁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次眨眼。
樊宁陷入了沉思,却也不甚确定,摇头道:“只是以他的功夫,着实太过厉害了些,甚至在你爹军营里那些偏将军之上。可平日里我只要稍有怒意,他便跟耗子见了猫一样……”
薛讷哑然一笑,心想原来不单是自己,竟然旁人也这么怕这丫头。如是说来,这守卫长极大几率有诈,这样便能够解释为何现场发现的守卫长的尸体显示其死在着火之前。只是空口无凭,若要洗清樊宁身上的冤屈,光靠这些还差得太远了。薛讷定了定神,嘴角漫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似是想安稳樊宁混乱的心神:“我去东宫,找一趟太子殿下。”
语罢,他转身便走,被樊宁眼疾手快一把拧住,她自觉下手重了,赶忙松了力道,拽着他的襟袖,晃个不住道:“你要去东宫,我怎么办?满街都是我的通缉令,道观也被封了,师父还不知道哪去了,一旦被抓进了刑部,像我这样的重犯死罪难免,你就忍心见我如此吗!”
樊宁力道大,薛讷瘦长的身子被她晃得直颤,头晕眼花什么也看不真切了,他试图挣脱她双手的钳制未果,只好回道:“我知道了……现在所有证据都对你不利,若是真的被抓到,只怕过不了几日我就要去西市独柳下给你收脑袋。你就躲在这慎思园里罢,我先赶快进宫向太子汇报一下案情,尽快破案洗清你的冤屈,你若还能想起什么事,无论多细枝末节都告诉我。”
樊宁转瞬一改冷冰冰的面庞,含笑向薛讷行了个叉手礼算作谢过。看到樊宁的笑脸,薛讷高悬了一夜的心蓦地放下,轻笑回应,将院门拉开一条小缝,见四下无人,方快步走了出去。
才转上慎思园外的大路,便见两盏六角灯笼迎面而来,薛讷抬头一看,跟在两个提灯笼的仆人后大摇大摆走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胞弟薛楚玉。
薛家这两子,虽然都相貌堂堂,但薛讷过于俊秀,薛楚玉却在俊秀之余,有几分其父薛仁贵的风采。加之薛楚玉天资聪颖,文武双全,颇得薛仁贵疼爱,甚至一度想把爵位传给他。薛楚玉也的确不负薛仁贵期望,去年在崇文馆生的马球比赛中一球定乾坤,箭术亦不逊于他以武神闻名的父亲,年纪轻轻就在京城高官将门子弟中为薛家打响了名号,挣足了面子。即便面上按下不表,府中的下人们也皆知薛仁贵对薛楚玉的器重并非仅仅出于对幼子的溺爱,故而都争相为其鞍前马后的效力,倒是对薛讷这个嫡长子有些疏忽怠慢了。
薛楚玉见薛讷一身盛装,笑着行礼道:“阿兄这么晚了还要出门?有何贵干呐?”
薛讷明白自己的行为从寻常来讲的确是有些异常,不得不解释道:“城门局的差事无论早晚,今日宫中有需求,我便得立即赶去。”
薛楚玉呵呵一笑,眸底散发出几丝不同寻常的光:“夜里听坊内的武侯传令,说与阿兄自幼相熟的那个道士的女徒弟被通缉了,长安城各坊都在全力搜捕,阿兄可知道了?”
薛讷一惊,心想这小子刻意提起这事,必定是想要看他的反应来判断他是否置身其中,强摄心神,显得既镇定又惋惜:“为兄知道了,方才回家路上,看到有武侯张贴画像,怎么说呢,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薛讷从小到大撒谎的经历几乎全是为了樊宁,他并不擅长此道,此刻这番消沉惶惑的样子已经是他演技的极限。薛楚玉盯了他好一阵,方松了口气,回道:“那便好,知道阿兄没有牵涉其中,楚玉便宽心多了。楚玉知道兄长一向好涉悬案,寻常过家家查一查便算了,此事牵扯甚广,阿兄可别傻到起了包庇纵容之心,祸及薛府才是……”
薛楚玉话未说完,便被薛讷打断,只见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肃然冷峻,语速依然是低缓的,却透着决绝:“为兄别的事情皆不如你,但若论断案不徇私枉法,自然在你之上。若是为兄真有机会接手这个案子,一旦证据指向的确是樊宁所为,为兄定如实上报;但若证据表明不是樊宁所为,为兄纵死亦不会让她蒙冤……时辰不早了,为兄先行一步。”
说着,薛讷行了个微礼,拂袖而去。薛楚玉满脸难掩的惊讶,这么多年来薛讷在家中一向克己,和自己说话如此坚决还是头一次,他望着薛讷远走的背影,问一旁的管家刘玉道:“长兄方才是不是生气了?我说什么刺激他的话了吗?”
刘玉笑着拱手回道:“不曾,郎君也是关心大郎罢了,朝廷满城缉拿要犯,任谁家都会互相提醒。若大郎他果真生气了,那也只能怪他自己气量太小。”
“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薛楚玉无奈地耸耸肩,“对了,姨娘那里我还未问晚安,你带我去吧。”
“郎君请”,说着,两人一道朝内院走去,消失在公府后院朦胧的夜色里。
东宫位于太极宫以东,紧邻平阳郡公府所在的崇仁坊,薛讷出坊门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来到北边的玄德门前。下马出示鱼符,与守门将领合符后,两名禁卫开始对薛讷上上下下搜身。
如今二圣正准备前往东都洛阳,长安城内的军国大事都送到东宫崇文馆处理。此地既是太子读书和处理政务之所,又是皇族四代以内亲属之子及京城三品以上大员之子的贵族学校,亦是存放宫内秘档机要之处,禁卫们如此小心并不奇怪。搜完身后,薛讷重整了整衣袖,被带到一处偏殿等候。
过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一名禁卫走入殿中,将薛讷一路带至崇文馆太子书房,年仅十七岁的李弘正在房中批阅奏折。身为天皇与武后的长子,李弘生得长眉入鬓,目若秋水,五官疏阔好看如同美玉琢成,俊逸威仪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徜徉,在他身侧,两名中书省文官躬身下阶,将奏折一份份呈至他面前。侍卫抱来一个蒲团,置于殿下,让薛讷就座。薛讷撩开衣裾,跪坐在蒲团上,低头叩拜。太子李弘未理他,直到批阅完这一摞奏折之后,才放下沾着朱砂墨的毛笔,挥手示意旁人退下。
待众人离去,重重关上殿门,李弘开口道:“起来吧,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拘礼。漏夜前来,可是有什么线索了?”
事关断案,薛讷一改往日的温吞,急道:“此案大有蹊跷,凶手绝非樊宁,臣想向殿下请求弘文馆别院所在地蓝田县县令一职,三个月内,可令真凶认罪伏法!”
李弘并不惊讶于薛讷所求,他微微一笑道:“我早料到你会如此说。只是三个月太久,父皇与母后那边怕是交待不过去,故而樊宁必得落网。”
“殿下,这……”
薛讷刚要申辩,就被李弘抬手制止:“笨嘴拙舌的,才开了一句玩笑,你便按捺不住了?旁人未必知晓你的旧事,本宫可是心知肚明,你与那樊宁自幼相识,算是总角之好罢?本宫看她模样生得甚是不错,你老实交代,与她可有私情?”
看着李弘一脸饶有兴味包打听的模样,薛讷顿感哭笑不得:“人命关天,殿下莫要再玩笑了……何况殿下未曾见过她,又,又怎知她模样不错?”
李弘却没有罢手的意思,边把弄着手上的如意,边挑眉笑道:“通缉令上画着呢……不过说真的,若要任命你当蓝田县令,本宫须得将此事考虑进去。当初在长乐坊一案与你相识,本宫便看中你对悬案的执着无私,若你因为私心坏了规矩,本宫岂不负了天下人?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忸怩的,你只说,对那丫头到底有意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