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在那偌大的皇城中的苦闷心情又有何人晓得:先有以祚字命名皇六子,又有接连敕封两位继后,再有对佟家纳兰氏的宽容与对赫舍里氏瓜尔佳氏的苛刻之比对,他那由他父皇亲手造就的骄傲又由此人亲自剥去,及至那时,他早已算是死上一回的人了,不过一具行尸走肉在世间,便是他的儿女,亦无法成为他同世间的羁绊,放纵恣意,今日回首再看自觉那时候实在愚蠢太过,然,那时他尚未跳脱出太子一名的束缚,并未堪破魔障,原以为舍了那份早已不在的父子情,便能浴火重生,不想浴火重生终是要彻底死过一回,脱了那一世轮回。
胤祉以为他对旁人污蔑并不在意乃是因为哀凉心伤,时常后悔那时未能为他出头,未能替他护住他那坠马而亡的次子弘晋。
胤禔以为他前世那般颓唐纵情声色任人污蔑乃是为了隐下最后的手段,后事种种一是为他二子之死而复仇,二则是为报复康熙的舍弃同胤禛的背叛以及旁人的百般算计,然便是如今他扪心自问,他仍是无可否认那时候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存了灭世之心。
虽然他是那样憧憬仰望他的皇父,他真正视若亲人长辈的仍是索额图,他的堂叔、堂兄弟才是他心中贴的最近的亲人,因为那些人同他亲近确实多有所图,但是人却也将心都剖给他看了的。
而他身边旁的人,他的妻再是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心中却是宁愿委屈了他也不愿让她行事有甚不完美,他的女儿相信外人胜过亲眼所见,宁可相信旁人言说的他好色连女儿身边的人都不放过,也不相信她的父亲所说——那婢子是旁人安插的眼线……
康熙确实曾经对他很好,只是在人身边看过太多的手段,一日恍惚发觉这手段同样的使在了他的身上,人承诺的初心不改竟转眼给了旁人,且当真实践了那看似荒谬的诺言,恨意自此而生。
再有,他的叔公索额图当真那么愚蠢?凡事都要逆着康熙的意思而行?下官百姓道听途说当真信了八大姓权柄滔天可掣肘皇帝。真是可笑,若说那一朝初立之时骁勇之士尚在,各旗各姓自有兵马在倒还有人会如此作想,待的康熙皇帝除了鳌拜,谁人还敢小瞧于他?且还有人说赫舍里家携恩自重……这才是最可笑的!为了自家女儿的平安,为了他这个太子不被皇帝忌惮,赫舍里一族在宫中的势力早在仁孝皇后入宫便尽数交予康熙,族人更是扛了为康熙平衡朝局而需的恶人的角色!那时候谁能想到那人小小年纪便已修炼得凉薄之心,人家心有所属,任你做了再多也是不够!那时人道索额图之流不过托生在了好人家,高士奇之流不过口舌功夫厉害将皇帝哄得开心,权臣弄臣世所鄙夷,可是哄得这些个人为了他鞠躬尽瘁的皇帝那言语本事才是最高!
胤礽将怀里的孩童拥得紧了些,放缓了呼吸压下急促起来的心跳,暗自苦笑:他果然还是高看了自己,牵扯到前世之事他仍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为索额图不平,并非全然否认他叔公的罪行,只是历朝历代,纵览史书那朝堂上立着的臣子一旦觑见夺嫡之苗头,谁人不是想东奔西走的多结善缘,只盼从龙之功,又或者,铤而走险,合上身家押了冷门——若是成了,至少可成就一姓之鼎盛,若是不成,根基浅显抽身退步也是容易。
似他父亲这般纯然想法的人当真不多见,许是这几朝的皇帝当真做得好,方才能有方森杰,霍华星一般人为皇家呕心沥血。
史书上血泪斑驳,为从龙之功,朝臣彼此倾轧乃是常事,计使连环各凭本事,牵连全族并非少见,谁人又是干净的纤尘不染的白莲花?便是此间那仿佛清贵至极的林家身上也有血债淋漓,林海之父为何辞了侯位之爵?姑苏林家氏族为何同林海一家疏离非常?皆是因此!
胤礽暗暗冷笑一声,贾代善同贾史氏想着为女儿择了佳婿,谁知竟选了这一处绝境,非他不心疼相处极好的姑姑,只是自贾敏出嫁这几年,同大房联络信件愈发少了,他打探过往来信件并未有过克扣,想来便是林海驯妻有术,如此,既然那跟在贾敏身边的婢子未有信来说危险,且放在一边,左右他明年去金陵童试总得机会去瞧瞧贾敏。
清早醒来,胤祉瞧着胤礽眼下的青黑,板了脸命侍婢悄悄取了胭脂来,待胤礽洗漱毕,便捏着人的下颌,点了胭脂并香粉为他掩去了憔悴容色。
胤礽乖乖的坐着任由胤祉摆弄,只是闭目合眼的养神模样实在是让人恨得牙养。胤祉将牙咬了又咬,终是认命般舍不得折腾了人,为人敷了面便牵了人去前头用膳。
低头瞅着面前小小的人儿,胤礽眼中满是笑意:今世他寻回了会哭会笑会做会撒娇的心真好,曾经他亏欠了的人也多是同在真好!
晚些时候,近日用心太过的贾史氏方才迟迟起身,饮过蜜水,在侍婢布膳的间隙随口询问昨日贾赦从她这里离开后做了什么。
听得婢子惶惶的回答,贾史氏只觉心口闷得直疼,不仅是因为贾赦居然敢出口如此怨怼言语,更是因为她竟隐隐觉得贾赦这回说得有道理,且贾政的话听着颇为不顺耳,落在外人眼里,这可是他挑拨天家父子兄弟情义的实证啊!头一回,贾史氏对于次子乃是振兴荣国府的希望这一念头生出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