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暖了些的时候,北境终于有捷报传来,虽是退敌小胜,却也让人心安,待水郅赏过领兵将领,又得东平王世子连下绛彩国两城的捷报。
其时,捷报由传信兵士直接呈至大殿,且不说揣摩君心,这等扬威护国之事,朝上诸臣无论心思如何皆齐齐道贺。
这等消息自然让水郅欢喜,只是,他深知穆兴性子实非张扬之人,如此用八百里家里送上捷报,想来是军中吃用颇紧,心下惦念此事,欢喜已去了五分。
扫视殿上诸人,欲寻一二聪明又有胆识之人,不想聪明人不少,只正恭谨的垂手立着,除却太子水泱若有所思的望着他,竟再无旁人愿为他分忧。水郅暗叹一声,心沉了沉,晓得是当年陈氏之事让人心生了惶恐嫌隙,唯恐忠心赤胆的做了他手上利刃,却落得刚过易折粉身碎骨的结局。
也罢,终究帝皇之路总该一人行来,水郅心下盘算一回,对水泱安抚一笑,张口询问阶下跪立的兵士军中事务种种。
待水郅问过军中现下该添置何等物什,又问伤者几何,需增兵与否等等,殿上诸人众人总算晓得皇上这是铁了心要灭了那绛彩国,登时有人拧了眉头欲进言不可用兵太过,不想却被水泱抢了话头在君臣对答话音未落之际出言询问兵部工部两处尚书连珠弩制作得如何。
众人皆知连珠弩是皇长子水汜从古籍中修整出来的,兵工两部此事都是他在盯着,此时自然由他回话。水汜本以为水泱提及此物是欲寻他麻烦,言语之间极尽精炼切实,陈述过后却见水泱面上带笑向他施了半礼,语气再真诚不过:“兄长辛苦。”
此时水泱立在御阶之下,水汜立于众臣之前,两兄弟之间相距不过五步,面色细小变幻在彼此眼中亦是纤毫毕现,水汜怔愣着生受了水泱的礼,好一会儿方才回神,恰闻得水泱向尊位上端坐的水郅笑道:“……如此利器若送至军前,想来平定寇患指日可待。”心下顿时滋味莫名。
水泱一出声,霍青便晓得自己定是不能装鹌鹑缩着了:若是被那位祖宗晓得自己未帮衬太子,得脸色看都是轻的。
待水泱话音一落,霍青掐准了时机跨出一步,进言道:“皇上,如今兵部库中已置备连珠弩近千俱,绛彩国地势多平缓,若用之以应对想来当有事半功倍之效。”
水郅瞧着下头有人愤愤不平的闭口不言,晓得那等筹谋了言说徭役太重的人现下是没了话说,不由得宽慰一笑:他的太子果然聪慧,另辟蹊径为他分忧,他的长子做事也认真,想来日后兄弟齐心,何愁天下不平?
不待有人出言户部窘境,又有以西宁王为首的勋贵并几武将抢先道说北境何处城镇屯粮正好可用,立时有人凛然斥道:“此时将仓粮调尽,待得青黄不接的时节,又是置百姓于何地?”
“各府屯粮是比照大荒年景定下的章程,此时调配半数往军中,余下半仓支持到今年秋收也该无碍。”眼见众人不知觉间已开始论述如何调配粮草物事往边境,户部尚书陈方亭暗叹一声,终是上前一步如此陈述。
陈方亭如此言语听着众人耳中同军令状无异,先前说话的人顿时哑口无言,只得恨恨退回朝臣序列,此时那讲究仁义为怀的方才回过神,晓得被人糊弄着险些忘了初衷本意,忙急急上前进言:“大齐乃天朝上国,绛彩小国附庸于我朝,经此教训想来也该晓得轻重,皇上很该宽容待之,以德服人——”
“呵,张大人这意思是说绛彩国进犯乃是因为我朝德行不够么?”皇亲中有人冷声喝道。
“皇上,老臣绝无此意,靖王您莫要含血喷人!”礼部右侍郎张文清怒目去看那出言之人,待看清了是当今三弟靖王水臶,心下立时有些忐忑:这几位水姓王爷一向不出声,怎的今儿竟站出来了?
“自依了你们的谏言纳了那绛彩国的朝贡,我朝派往那绛彩国的饱学之士可是不少,如今看那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年年张口讨要银粮不说,扰我边城也罢,现下那贼子竟还贪心不足,生出蛇吞象的野心,依你之见,往后还要继续供着他不成?”水臶话是说的张文清,眼睛看的却是立在朝臣最前列的左相何斌。
绛彩国向大齐纳贡已有二十余年,当初绛彩国遣使前来求为附属以化干戈,便是时任礼部尚书的何斌同内阁学士的林瑜力主宽容待之,并遣饱学之士教化之,待两任出身江南的探花榜眼于异乡病故任上,虑及水土不服等缘故,再遣往绛彩国的学子便择了北地之士,这么些年也是去了不下百人,归来者无一。
且这绛彩国一向反复无常,恨之者甚众,有了水臶领头,自有人洋洋洒洒道说一番有理有据的‘绛彩国恩将仇报实不该姑息’的论述,末了更有一向不出声的皇帝五弟肃亲王水臵慢条斯理的一句锥心之言:“为这等反复无常一众说合之人,怕是只想沽名钓誉,从未将我大齐置于心上!”
一众谏言君子以德服人的臣子跪在地上指天画地道说衷心,何斌更是脱冠跪地,言道有过,乞挂冠归去。
水郅冷眼瞧着,待得有人按耐不住出列道说亡于绛彩一国境内的士人怕是非天意乃人为,方才出声熄了殿上喧嚣:“绛彩国狼子野心,若行姑息之策至养虎为患,则罪在千秋,兵部尚书速速整理好军中所需之物的册子,户部若是有什么缺的,只管同朕说,最迟五日,朕要看到辎重车队北行!”
看了眼领头叩拜称“皇上英明”的水臶,水郅暗叹一声:他自是晓得这个弟弟打小便眼明心亮,三岁时即在年宴上明志为将,当年同陈成一处玩得甚好,自被人算计伤了筋骨,性子便添了些不羁,同他情谊也是淡淡,只耐不住水臵脾气好,偶尔会应其邀约出城走走……现下水臶仍在兵部挂着名,这筹措辎重一事交予他这弟弟倒是妥当,不过,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下旨。
瞥了眼被亲弟堂弟挤兑得伏在地上的何斌,水郅很是不想理他,这何姓虽是他的外祖家,心思却实在玲珑,左右逢源,处处押宝,现下竟愈发胆大妄为,竟敢在兵册上造假!什么‘年轻气盛欲凭己身之力建功’,不过是争功,当他是傻的?
是太后的嫡亲兄弟又如何?国法家规总有一条能治你!
眼瞧着何斌跪在地上做可怜模样,懒得再同太后撕撸一回旧事,水郅暗暗冷笑一声,道:“何相确有不察之过,只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相倒是不必言老挂冠,当下要紧的是以绛彩国为戒,礼部一些章程很该改上一改,何老便去坐镇此事吧。”
何斌心下发凉,却也只得叩首拜谢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