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离开金城后,率领主力沿长江继续东进,先抵达了兖州的治所的京口(江苏省镇江市),他要在这里接管郗愔的闻名天下的京口劲旅。当桓温到达京口之前,郗超就以帮助接收为名先行抵达了京口,他跟自己的父亲郗愔交代自己修改复信的内幕,他跟郗愔点明了其中的厉害关系。总而言之,郗超认为桓温这次北伐最终能够取胜的机会是不大的,而且其北伐对象前燕的旁边还有一个前秦在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在侧翼插桓温一刀,最可怕的还在于北伐军的背后还有众多与桓温勾心斗角的高门贵族,他们大多不希望桓温的北伐能够成功,因此随时可能给桓温下绊,在这种情形下,桓温靠什么来打败燕国呢?郗超的态度是,既然自己的老板想玩这个北伐的游戏,就算是想拦也拦不住的,既然是这样,我自己可以陪你尽情地玩一场,但是我自己家族的利益和声望可不能因此而搭进去。听完郗超的一番述说后,原先还郁闷不已的郗愔为自己有着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儿子而暗自庆幸。等到桓温前来接管兵马的时候,郗愔显得特别的从容大度,待把自己手里的这个烫手山芋交给桓温后,郗愔就美滋滋乐呵呵地前往富得流油的会稽郡赴任,继续去圆他的财富梦了。作为扬州刺史的桓温这样做可对得起其辖下的会稽一郡的百姓吗? 桓温这次北伐的方案是:从京口沿长江淮河之间的河道湖泊,进入淮河下游的泗口,再由泗口沿泗水北上,直达黄河南岸;而豫州刺史袁真则率领一支偏师从寿阳沿着淮河上游的颖水和涡水一线北上,配合主力占领谯郡(安徽省亳州市)和梁国(河南省商丘市),以保护大军的侧翼安全,同时,再沿着汴水往西进抵石门(河南省荥阳市北),在石门开挖河道,引黄河水入睢水,将江南的粮草沿着睢水运入黄河,以接济桓温的主力大军。 这个北伐的进军方案涉及到淮河中下游的多条支流。桓温所率领的主力主要利用的是泗水,它出自山东省泗水县的陪尾山,由于有四个源头而得名,《水经注》称:“泗水南迳下邳县故城西,东南注沂水注焉,泗水又东迳角城北而注于淮。”《禹贡班义述》“角城在今清河县东南,”清河,即今淮阴,是泗河入淮处,在今淮阴、涟水之间;在两晋时期,泗水在彭城(江苏省徐州市)附近注入汴水。汴水,又被称作汴渠,上游就是古代的“荥渎”,又叫南济,在荥阳被称作“蒗荡渠”,在河南省郑州市附近,东流开封、商丘北境,经彭城合泗入淮,元代时期为黄河所夺。在泗水以北,又有汶水和清水。汶水正源,被称为大汶河,发源于山东省莱芜县东北原山,西南流经泰安县东,在此,石汶水、牟汶水、北汶水等诸水来会,流至东平县,又与入黄河的大清河小清河合流相会,又西至汶上县,西南入运河。而清水,也称作北清河,即古济水,自山东东平县分汶河之水北出,流迳历城县,称作大清河,又合小清河,东北至利当县,入于海。 豫州刺史袁真所率领的偏师主要利用的就是睢水,睢水自河南省杞县流经睢县北,又往东经河南省的宁陵县、商丘市、夏邑县、永城市以及江苏省萧县,再经安徽省宿县、灵璧进入江苏省境,经睢宁至宿迁县南入泗水,在睢水注入泗水的地方,被称为清睢口。至于那个至关重要的军事目标——石门,《水经注》则记载“荥渎受河水,有石门,谓之为荥口,石门地形殊卑,盖故荥波所道,自此始也,又汉灵变于敖城西北垒石为门,遏浚仪渠口,谓之石门,故世亦谓之石门水,门广十余丈,西去河三里,水北有石门亭。”浚仪渠,即蒗荡渠。 于战争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说三遍,那就是:“粮草!粮草!粮草!”《孙子兵法》的《作战篇》教导我们:“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近师者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财竭则急于丘役。力屈、财殚,中原、内虚于家,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军罢马,甲胄矢弓,戟盾矛橹,丘牛大车,十去其六。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萁秆一石,当吾二十石。”根据桓温所拟定的整个北伐作战方案的关键就在于粮运,在饱受了几十年战火摧残的中原土地上,当时甚至已经可以用赤地千里来形容了,要想按照孙子的理想方案搞些务食于敌和就地筹措粮草的行动并不符合现实,而漫长的后勤补给线,足以使桓温的北伐行动暴露出众多的弱点。因此,郗超在大军出动之前早就告诫过桓温说:“这次北伐路途遥远,而汴水又久未浚治,恐怕漕运会难以为继。”但桓温主意已定,决心不容更改。 桓温大军从京口,顺着泗水经广陵(今扬州)、山阳(今淮阴)和徐州,跨越千里,深入燕境,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对方象样的抵抗。到了六月,大军顺利抵达了金乡(今属山东济宁)。可惜,这一年天公不作美,需要借助漕运补给物质的北伐大军偏偏赶上了这次大旱,到了金乡后,水路断绝,无法继续前进。无奈之下,桓温启动了备选方案,他命令毛宝之子、冠军将军毛穆之率军前进到巨野(山东省巨野县)凿渠。据《水经注济水》记载:“巨野湖泽广大,南通洙泗,北连清济,旧县故城,正在泽中。”在桓温的严令之下,毛穆之使尽了洪荒之力,向西北“凿巨野(其北部即后来的梁山泊)三百余里,以通舟运,自清水入河”,这条达全长一百五十余公里的运河,是自方舆(今山东鱼台北)往北开渠,至任城(今山东济宁)西四十里萌山下,会泗、汶二水,在今嘉祥县附近入巨野泽,东北合于济水。因泗、汶、济、三水都叫清水,所以说“自清水入河”。此即后世所称的桓公渎(一称桓公沟,又名洪水)。当时桓温即通过此渎由济水入黄河,再进至枋头(今汲县东北)的。 黄河下游的水势平稳而和缓,桓温与几个幕僚站在平乘舫的顶层,看着自己麾下的舰队逆流往西缓缓前进,绵延数百里,蔚为壮观,桓温不由得豪情万丈、意气高昂,他憧憬着这次北伐能够也象十三年前一举击溃姚襄那样获得满朝的赞誉,甚至希望能够达成自少年时起就一直萦绕在心中挥之而不去的英雄梦想。当看见自己的主公正在逸兴遄飞的兴头上,桓温手下的幕僚们顿时诗兴大发,大献赞词。然而,平时最知桓温心意的大司马参军郗超却再次看到了眼前顺遂当中所蕴藏的巨大危机,他这时没有在桓温身边凑趣,而是站在凭栏边一直凝望着首尾相接、无边无际的船队,似乎若有所思。 桓温兴奋的情绪平复下来后,他注意到了郗超的举动,于是他便要求幕僚们下船舱开一个军事形势分析会。在会议上,桓温看到郗超仍然在敛眉沉思,就故意让郗超发表意见。郗超有些话本来要单独跟桓温说的,但既然现在桓温直接问到他,他就只好如实相告:“明公,我不想扫您的兴。不过,依卑职看来,自我们从清水进入黄河以来,因为逆水行舟,而且河的水量小,粮草的运输十分缓慢,我们这条补给线看起来并不十分可靠。如果敌人拒不交战,而我们的运输线一旦断绝,因粮于敌那一套的办法又难以成功,这就十分危险了。” 桓温在听完郗超的良心提醒后,他沉默了一段时间。他也是个老司机了,他永不会忘却十五年前第一次北伐的时候,因为被苻秦抢割了未成熟的麦子而不得不遗憾退兵的往事。桓温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条漕运并不十分可靠,如果完全把赌注压在它身上,要是遇上一个精明的对手,难免会因此而输得倾家荡产。不过,他对自己的这位心腹谋士充满信心:“既然他能够提出这个问题,他心中就一定会有相应的答案!”沉默完之后,桓温语气和缓地问郗超:“嘉宾提醒得好哇,那你觉得我们下一步应该怎样做呢?” 郗超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毅然道:“依在下之愚见,可以有两个方案可以选择。第一个方案就是:干脆放弃水道,全军只带必要的干粮,尽快渡过黄河,在北岸登陆,沿陆路轻装疾进,避开要塞,不管其他地方,直捣燕都邺城。由于敌人畏惧大人的威名,必然会望风而逃,北归辽、碣。如果这样,我军即可兵不血刃而得邺城;如果他们铤而走险,妄图与我军决一死战,那他们定然不是我们的对手;如果敌军固守邺城,在此盛夏季节,我们攻城也较为困难,然而因为我们进军神速,对方也还来不及坚壁清野,邺城周围的百姓,也将成为我方所有,那么,易水之南的郡县必定会纷纷投向我们。 熟读《孙子兵法》的桓温何尝不知道“兵贵胜,不贵久。”的道理。郗超的这条建议虽然非常冒险,但却是符合兵法上的原理的。桓温是个樗蒲高手,他之所以能够在赌桌上屡屡获胜,就是因为他能够象现代的桥牌高手那样,能够对各种牌型的成功概率了解得一清二楚,成功概率不高就不下注,这样经过多局不断的博弈下来,他就能够成为最终的赢家。可是,在赌桌上的成功却反过来影响了他的军事成就。如果说赌博高手通常走的是概率为王的正道,那么军事高手通常行的就是出奇制胜的诡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在《孙子兵法》里,诡道是一切战略的核心与基础。简单地说,诡道就是要不断地制造玄虚,让敌人始终摸不透我方的实力和真实意图,从而打乱敌人的战略思想、兵力部署和运行节奏。凡是能够成为一流名将的军事天才,为了达到出奇制胜的目的,有时又不得不兵行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