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序章:第一人称,可先跳过) 1. 二十四年前,新任城主告溟改长安城名,为“不安城”。下令猎神族后羿射落太阳于蓬莱黄海。自此长安二十四年来陷入黑暗不见天日。外人闻名,心知永夜。 然长安子民双手合十,唤旭日东升。家中藏匿太阳神像,四季香火供奉。与此同时长安疆土每日上移,二十四年来已悬空至半山腰处,又名:大地的弃城。 虽已无太阳,但仍分四季。 晨、午、昏、夜四季,以祭奠太阳神。一季八年,今属夜季至夜,无风无雪,落泪成冰。 长安城内霓虹灯火高楼拔地,子民出行徒步皆瞬息千里,身着西装革履,手持刀枪剑戟。 天方九州,念之则去之,去之若不回,为叛城。 被捕者九族干系无一幸免。 此乃神的秩序,而非人的秩序。整座长安向往人间,至高至尊者,方择日封——【人】。 2. 轰隆隆。城上空的烟花响声如雷,不,它们就是这里的雷。纷落的碎屑冒充着传言想象的雨,滴在病入膏肓却夺目疯狂的彼岸花之上。 彼岸花不长在护城河对岸,也不生在先知的土里。它的根归于一块青石。它将青石严严实实地盖住,仿佛掩盖着一个能使诸神胆寒的秘密。 它是“不安城”所有子民的母亲。绽放过后,金色的花粉转换为万丈光束的模样,照耀在我们的面颊上。我们双目紧闭,沐浴着花粉的暖意,幻想太阳还在天上,享受落在眼皮上的光芒,不想睁眼,再看见城主送给我们的黑色礼物。 “轰隆隆。” …… 至夜最后一次除夕。鱼松院内,一辆拖拉机放弃了它的破口大骂。我在座位上抻个懒腰,跳了下去。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少爷。少爷。您不嫌颠簸吗?满长安只有您能开得了这车上路了。换作旁人……既没有您这风头,也没您这雅致啊!” 管家拍下脑门,“哦,洗脚水打好了。 采自五重天的天池。 我顺通了十二门关系才打出这一小盆。您先进屋泡脚,我马上把车拉进库房。” 管家搓弄他几乎割据了全脸的黑眼圈,又对我幻化出他取水沿途的奇景。 我不予理睬。 他知我心情阴郁,挥手一抹。万般山河折叠成一块方布,别在腰间。 然后,只见他摇身一变。 体长一丈身高七尺,枣红牛毛垂落在地,一抹菱形雪白印在前额,似乎嘲笑着额下久久不退却的黑眼圈。前腿明显长于后腿,站立如坐,脊背倾斜。 你倒真是红牛。我没想到熬夜克星都熬出黑眼圈了。我谐谑一笑,管家的牛鼻子打了个喷嚏。我帮他套上绳索。 他便沉闷闷地拉住拖拉机,语气里透露出少许尴尬。 “呃……少爷,烦请您抽我一鞭子吧?身体没劲,您不必惜我……抽狠点。”丫鬟显然早已习惯了这个举动,从背后果断递给我一根牛毛鞭子。这鞭子是管家做的,说这样就是自己打自己,不冤。 一鞭子下去,管家的皮rou立刻就噼啪地响了一声,仿佛抽到了我的嗓子眼。 我控制不住我的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手抬起的一刹那便有股奴役生命,享受尊严的恶意。它催促着我抽下去,抽下去,使我回忆起曾经在人间的乡下,手起刀落杀鸡时的痛快。 鸡脑落地而残躯蜻蜓点水般满鸡窝乱转告别人间,溅到我上的血正如眼前管家的红毛。 我这一鞭子,管家的背上流没流血是分不清了。 “管家你已经接近万年了。 请问,你生下来的那天是雪白的吗?” 我刚想这么问。 “没事,一点都不疼。”他看见了我眼眶圈住的泪水,以人的声音解释牛的问题。 3. 我在这个世界遇到了太多奇怪到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在慢慢适应,就像适应从前的世界。 他们叫那地方为天堂。 他们不知道天堂的飞机都没有自己走步更快,天堂的货币在这座城市,根本是废纸一堆,而天堂的人们喜欢为废纸捉弄宝贵的生命。即便是自己的。 天堂的幸福远比这里的不幸复杂得多。 天堂确实比这座长安城要美,那里有春夏秋冬,昼夜冷暖,比这里丰富,也比这里丰富得恶心。不过,有一点比这个世界单调,天堂只有一颗太阳,而这里的每一座城市都有专属太阳。 长安城的太阳最像天堂的,其他城市的太阳只是一盏灯罢了。 4. “老牛,等会进来吃饺子啊。”我摘下围脖,拍拍管家扎手的后背。 “谢谢少爷,我那槽里有不必了。”管家推辞道。 “什么叫‘槽’?你当你是马啊?叫你来你就来。”丫鬟听了一副惊呆的眼神看着我。那时我以为说错话了,这丫鬟是马儿变的。 “你也来。”我贴近丫鬟的脸,吐出的热气不知为什么让她很不安。“少爷,这可不行。”丫鬟吓得腿都软了。我又不吃马rou馅牛rou馅的饺子,怕我吃了你们? “别多想。”我安慰道。 丫鬟目不转睛地盯着管家把拖拉机拽走,才敢蹑手蹑脚地过来在我的耳边说:“少爷,今晚的饺子是……是管家的二儿子。” 管家的……? 肌rou愤怒地紧咬着每一块骨头,一口怒气冲上喉咙,顶得浑身颤抖。我平息不了胸腔里血液四面八方向外撞击的声音。我听见了。 这份噩耗,我居然没有半分怀疑。我坚定的相信了,我根本不想相信的事。这样的境遇还有别人遭遇过吗? 5. 那夜醒来,我第一眼认识的就是管家的二儿子智谷。他是我在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三千多岁的模样长得像个小孩子,虎头虎脑的。红扑扑的圆脸长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眉毛粗长得像是东风货车碾过水泥的车辙印难看但坚硬。 乖巧懂事的他喜欢听我说话,没几句就哈哈傻笑。我一开始不清楚情况,玩笑着说想念人间的烤rou串。 他问我,少爷,人间是什么? 人间是只有一个太阳的地方。 哦,少爷咱这长安以前也只有一个太阳。你不记得了? 嗯,不记得了。 我二十年没见到太阳了。以前感觉二十年太短了,现在一年都感到难熬得可怕。少爷你要能带我去见见你说的那个太阳就好了。我好想念太阳啊。你也想吧?你是少爷,你一定有办法吧?我做什么都行。 嘿嘿,傻小子。我当然可以,只要你请我撸顿串儿。 少爷,什么是撸串儿饺子行吗?我会包饺子。 ……串儿都不知道,白活三千岁了你。就把生牛rou用铁签子串成串儿在火炉上烤。那滋味香着呢。没吃过吧? 智谷这个傻子,到了第二夜真的拿了一把烤得发黑的rou串来找我。 少爷,少爷。起来了。你说的串儿,你看像吗? 我更傻。还开玩笑,牛rou的?智谷猛地点头,生怕我以为被骗了。 嗯!少爷放心吧!我结实着呢!智谷天真地笑起来,还不停观摩着我的反应。 少爷还没见过我的本来样子吧。 说完变成一头小牛犊。为什么三千多年才长成这个大小,当时我无心追究原因,我盯着床边这头红白相间的小牛犊,一处新鲜的伤疤趴在他的后腿处,饭碗大小的坑周围还招来龌龊的蝇虫。哈哈,少爷这回该相信了吧?尝尝吧。 少爷,尝尝吧。一时仿佛回音般在我耳边徘徊。 你他妈是个傻子吧?哪里有割自己rou给别人吃的?我气得在自己胳膊上比划道。 少爷若觉得嫌弃……是谷儿错了。谷儿不懂事。少爷你别生气。 我紧忙爬起床,还裸着身子就扑到了并未变回人形的智谷身上。谷儿,你给老子记着!你这辈子不许再这样糟践自己,不就太阳吗!老子从现在开始就是你的太阳。 我早晚有一天把这长安城的太阳给你找回来! 三千年都活过来了,怕什么?就算一万年你也不会寂寞,老子陪你。智谷吓傻了,嘴里嘀咕道,一万年太长了。然后他变回孩子模样后,不停给我磕头,咚咚咚。 再磕就地震了,起来! 智谷仍不听劝,宣誓一般而他抬头的眼神固执且充满热量,那一刻我明白了。 其实长安城,太阳一直都在。 我抱着这个三千多岁的孩子。他缓缓靠住我哇哇大哭了起来。我拿出“废纸”卷住那把发黑的吃到嘴里肯定生硬难嚼的rou串,用一把幽蓝色的火焰顷刻烧成灰烬。 以我心中的火。 少爷,你的【神迹】精进了呢。 这算个屁,我那里用打火机也能烧。只是不可能烧得这样彻底。 少爷你醒来后总说你“那里”,谷儿愚钝。不明白少爷的心思,但我相信少爷现在不一样了。少爷未来一定会成为九州至尊的。 那时候少爷就能超越诸神,择日封人了。 人吗?我可能做够了。 这句话我没有讲出来,只在心里暗记并回忆着为我好的一切。智谷,你到了人间,不过是一头牲畜。 幸好你在长安,成了人形就是人,是我尊重的人,是我想保护的兄弟。我呢?像个人,但我愿意做成一头牲畜。 任人宰杀,唯供君食。 6. “告诉我,是谁杀了智谷的?”我想大喊出来,可说出的声音低沉翻滚,一阵破天的海啸包裹着原始的仇恨的岩浆,从头到脚浸过丫鬟的全身,使她马嘶出来响彻整片长安城的夜空。“少……少爷。是夫人。”我仰天大笑起来,“呵,原来是我的母亲啊。” “少爷,不怪夫人的。是智谷犯了族规叛了不安城。” 丫鬟颤颤巍巍,嘴都露了原形,突然变长的马嘴差点顶到我的下巴。丫鬟赶忙捂住嘴巴,把嘴缩了回去。“什么不安城?这里叫长安你忘了?叛城?” 他们竟然还把智谷包成饺子给管家吃。 这哪里是神?分明是魔。 “智谷逃到了凉州,三日未回。城主知道了要诛杀牛管家九族,是夫人求的情。”我懒得再理她,疾步走向孪生殿。 丫鬟见我走远,小声嘟囔道,“没灭九族就不错了。反正管家儿子多。” 反正,管家,儿子,多。 至夜的寒冷渗透进我的骨髓,沿着四肢逐渐发散,冻穿了我的手指脚趾。分明没有一丝风,我却听见哭泣的风声衔起致命的毒饵,垂钓着我气得颤抖到被撕裂的心脏。 我真的只是一个人类而已。 即便我来到这里也无法像位列九重的诸神那般吞天灭地无所不能。你为什么不能等等我,我拼命修炼,修炼这比赚钱更艰难更笨拙的神迹。等我强到可以杀死告溟,可以无所忌惮地烧掉他的时候,等到我这个没来由的少爷,帮你找到沉在蓬莱海底的太阳。 我只会等,只会等。和在人间的日子一样,是个被人不耻的废物。 智谷,是我把你的希望拉得太大,把你心里的孤寂踩得更深。我多希望此刻全长安下满大雪把我埋下去,把我的无能一起埋下去。 我知道你为什么跑去凉州,那里没有比长安城更漫长枯寂的夜晚。那里能看到春季开放的彼岸花。那里有太阳啊。 恳求你相信我。智谷。他们害了你,我会逼着他们吃自己的rou而包成的饺子。一寸一寸地吃下去。 “……你。”我终于从别人的眼睛里,拾得了曾为人时贪图与遗忘的样子。不,是从牲畜的眼睛里。“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熊熊燃起的幽蓝火海浸没了方圆十里的鱼松院,而活在石头中的游鱼融于尘土。 (上文,完) …… 【永夜城市·下】 1. “少爷!”望见大火,牛奔过来的管家慌忙变为人形跪拜在我的脚下。嘶喊道:“老奴知罪。息怒啊少爷。”智谷无罪。我的意识里干呕出这四个字。也扶不起管家沉重的悔恨。 “老奴幸免灭门,已是城主开恩,夫人开恩!少爷勿信谣言。除夕夜的饺子不是智谷。少爷您看,要真是他,老奴怎么会吃呢”牛管家死死跪着,从怀里变出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埋头拱进碗里。用人的形态倾斜着瘦骨嶙峋的脊背,嘴里发出囔囔的声音。他不是在骗我,而是在我的脚下欺瞒自己。 我踢翻了碗里的饺子,牛管家低头捡到嘴里,动作夸张地嚼动着。我心生闷气,扳起管家退化为牛头的脑袋。牛头的大嘴里鼓鼓囊囊,可一颗饺子他都咽不下去。据说牛眼泪可使常人见到鬼魂。在人间的我无心尝试,而此时我更是不敢。 “你只需自称‘我’便罢。你不是我的奴。要是也是你儿子的奴。” 只见管家如尸体一般仰面干趟,饺子一颗颗滚落出来,连面皮都没有破。我蹲下身,盖住管家的牛眼睛。当真只是普通人,也能闻见饺子传来的那股熟悉的味道。“闭紧了。请你,别哭出来。”我腾挪身法飞去库房。 我的库房只有戒指盒的大小。藏于长安城东的金阁寺。那里是贵族的殖民地。来到这座长安城,满足了人间的我驾驶天下豪车的奢望。最初我开着玛莎拉蒂跑在长安城。我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把我的兴奋当成了疯子。念我大病初愈混沌了心智。在我知道长安城只有底层子民才会驾驶这样的工具时,我只好把我的兴奋理解成了rou丝。 长安城从来没有过堵车,但有交警维护交通,提示你,请您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