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节公道:“该来的已来了。” 孤直公道:“该来的总会来。” 凌空子唯叹息不语。 三翁相视苦笑,皆有哀伤之色,唯有杏仙却依旧言笑宴然。杏仙道:“如此,便继续论道罢。” 孤直公正色道:“那便轮到我了。” 呆子抡起钉钯,向那翠柏一钯筑去,那钉钯居然又弹了回来。 “竟然这般硬来?想来必也是个妖怪!看俺老猪多筑几钯!” 行者道:“那个也是你?” 道人道:“自然是我。” 行者道:“你是道人,还是镜中人?” 道人道:“这个却忘了。” 行者道:“道人说他杀死了镜中人。” 道人道:“果然杀了,因此首先死去的不是道人。” “所以镜中人才会说更快的是‘我’。” “你似乎明白了。” “不明白的还有一件事。” “何事?” “你到底是谁?” “你原来见过。” “请赐教。” “何敢赐教?有诗为证。” 遂吟道:“髽髻双丝绾,宽袍两袖风。貌和身自别,心与相俱空。物外长年客,山中永寿童。一尘全不染,甲子任翻腾。”【1】 “可有名字吗?” “我的名字叫‘三’。” 孤直公道:“‘有杕之杜,其叶湑湑。独行踽踽。岂无他人?有杕之杜,其叶菁菁。独行睘睘。岂无他人?’那时候你可以走着,也可以跑着,你甚至可以驾着一辆马车,但是如果你要远行,非有翅膀不可。那时候你可以去东方,也可以去西方,可以去南方,也可以去北方,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你不害怕迷失方向。然而,如果你可以去任何地方,那一定意味着你无处可去,无处可去的时候,你总会迷失方向。迷失方向的时候,你也许该看看天空,直到有颗星星给你指引,我却选择了闭上眼睛,我放弃了全部的方向。直到那来自四面八方的箭矢射中我,箭尾上还连着绳索来拉扯我,我便拥有了全部的方向,当方向在争夺我。从此,我不断抵抗那些箭矢和绳索,直到它们包围我,淹没我,直到为我织成巢xue,结成壳,直到我成为一个原点,它们占据我,成为我。可是人们总是向外面走去,是为什么?人们总是向远方走去,是为什么?人们总是背叛我,又是为什么?只有我走向我。直到在我内部的绝望吞噬我,在我内部的疼痛解放我,在我内部的空虚充满我。在我内部只有我。我一直生长是为什么?成为我。我却一直沉睡在大地上,又是为什么?你曾允诺要唤醒我,燃烧我,释放我,你曾允诺要成为我。可是啊,那曾陪伴我的凤凰啊,你究竟到哪里去了?而今只剩下鸟,剩下风月。” 呆子再一次举起钉钯,钯子上一片火光,筑下去,钯子上又一片雪亮,那翠柏随之倒去。 “果然也是个妖怪。” 那翠柏竟也如那竹子一般,也汩汩地流出殷红的血来。 “还道你有多硬哩。” 鼻尖随之又出现了,八戒仔细嗅嗅,正是之前在这树下消失的师父的气味。 呆子扛起钯子就走,一边走,一边笑:“若非俺老猪的钯子,却也筑不得你。” 遂作歌曰:“道君执紫锤,火德添乌涅。九齿玉垂牙,双环金坠叶。定乾坤,分日月,名为上宝逊金钯,进与玉皇镇丹阙。举时生烈焰,落时惊风雪,任你苦修千载一身刚,钯到魂消刚自破。”【2】 劲节公道:“‘绵蛮黄鸟,止于丘阿。道之云远,我劳如何。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那时候你可以哭,可以喊,你甚至可以散开你的长头发,在月下放歌。但是如果你想见我,你只能笑着。只有微笑,你才能看见月光,当你微笑,你才能听见银河。只有笑着,你才有走下去的力量,但是如果不能再继续,你应入睡,或者死亡。蜉蝣们朝生暮死,他们会在黄昏时哭泣吗?我听见了,但我笑着。他们在黄昏时同赴一场盛大的葬礼,他们要葬送的其实是他们自己。葬礼有什么仪式吗?我看见了,但我笑着。他们会感到害怕吗?我能感觉,但我笑着。那时候除了他们自己,也没有什么人为他们送别,月亮和星星也尚未到来,而太阳正在离去。他们其实从未见过月亮,就像夏虫不可语冰,你也无法告诉他们什么是星星,也就不会有一颗星星曾把他们照亮,并且让它们爱上。他们从未见过月光,没见过月光像河水一样流淌,也听不见银河,银河在耳边发出月光的声响。只有风为他们唱起了挽歌,你听见了吗?我听见了,但我笑着。现在,我也听见了我自己的挽歌,但那不是风响,是银河,是眼中无法抑制的泪水在流淌,并发出月光的声响。但我不愿意给我自己送葬,你曾允诺我的不朽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愿哭着离去,你曾教会蜉蝣们微笑,教他们如何庆贺死亡,并且欺骗他们太阳就是星星,星星就是月亮。我一直生长是为什么?你曾允诺我的永恒在什么地方?可是啊,你曾允诺我的死亡,不是这样。那曾陪伴我的仙人啊,你究竟到哪里去了?而今只剩下鸟,剩下风月。” 八戒又是一钯,那松树也随之倒去。 “果然也是个妖怪。” 八戒大步前行,又远见着一个人影站在一株殷红如火的枫树下面,那枫树上的每一片叶子似乎都燃烧了起来。 “想来也是个妖怪。” 及到近前看时,不仅是个妖怪,还是个丑八怪。八戒冷笑一声,就待要打,那妖怪却伸出一双嶙峋的手来,八戒定睛看去,那怪物的手中却是几个瓜果,样子则奇奇怪怪,八戒从来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