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导读】 罗烟灰脖项被掐住,瞠目吐舌,脸红筋暴,只听得他嗓子嘶哑道:“愚兄此刻虽然快背气了,还是不得不提醒贤弟,你讲过游完街请我吃豆花饭的。你我早已响肠鸣饿。狗行千里找屎吃,我两个就吃一顿豆花饭,用得着跑很远唛?” “慌个锤子!”雄鸡公将他掷于地下道,“好饭不怕晚,好地方不怕远。老子有好事情跟你讲,找家清净点的馆子。” 【第二章】 1938年5月1日,国共合组的包括川军李家钰部(第22集团军第47军)在内的“第二战区东路军”,克复山西晋城。 1937年7月7日,日军挑起“卢沟桥事变”,并开始全面侵华,中华民族抗日战争也全面爆发。已升任第47军军长的李家钰(川军最小一个派系——军官系首领),致电国民政府请缨杀敌。老蒋亲自回电关照说,为保留实力,建议只带一个师出川。李家钰又电称:“我以前的部队都在打内战,现在为国效命的时候到了,我不留家底!” 同年8月底,老蒋主导的“川康整军”完竣,刘湘即与川军各部将领共同商议出川抗战事宜,决定派出第一批14个整编师,近20万兵力,分三路奔赴抗日前线。 次月初,北路军由第22集团军总司令邓锡侯率领(辖第41军,军长孙震;第45军,军长邓锡侯;第47军,军长李家钰),从蓉城、德阳及西昌等地启程,因车辆奇缺,沿川陕公路徒步至宝鸡,然后坐闷罐火车抵达西安,欲按原计划经河南前往第七战区,与南路军会合。但由于山西战事吃紧,奉命立即赶赴第二战区。时逢冬月,朔风凛凛,侵肌裂骨,将士仍身着单衣短裤,赤脚穿着草鞋。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既不给川军配发棉衣、棉裤及棉鞋,也不提供太原兵工厂造的好枪,以替换他们手中的破铜烂铁,漠视其孤军薄旅①,冒雪冲寒地跟精甲锐兵的日军硬碰硬。南路军由第23集团军总司令刘湘率领(辖第21军,军长唐式遵;第23军,军长潘文华),在渝中半岛朝天门码头登船,顺流而下经武汉转道许昌、郑州,参加南京保卫战。第三路军则由川军将领杨森率领(辖第20军,军长杨森;第43军,军长郭汝栋),自贵州出发,直抵上海,参加淞沪会战。 ①刘湘曾请求老蒋,川军出川后不分割建制,待全部兵力集中后方可作战。老蒋虽满口应承,却言而无信,像五马分尸一样,把川军撕得七零八落,再东一块西一块地扔到各个战场,兵分势弱充当炮灰。尤其是第22集团军常常以营为单位,被分成若干小股,或悬军深入,或单兵孤城。 川军除了刘湘的嫡系部队普遍装备低劣,真可谓朽戈钝甲。比如第22集团军所属部队,每个旅都是一个小派系,且大多数沦为军阀混战的失败者,俗称“杂牌川军中的杂牌”,武器装备长期无从补充。所有步枪百分之八十是川造和“老毛瑟”(产于清末),其余百分之二十是汉阳造,或因质量太差,或因使用过久,要么打两枪就扳不开枪机,要么来复线几乎被磨光,子弹出膛不走直线,像无头苍蝇乱飞。即便是这样的破枪,亦非人手一支。而且绝大多数没有枪刺,手榴弹也不够,以致大刀反倒成了主要近战武器。至于轻重机枪,每师多则四五十挺,少则一二十挺,甚至几挺。火炮方面,每师仅数门迫击炮,山炮、野炮皆无一门。 47军所辖104、178两师均属于丙种师,武器装备虽比保安团好一点,也是寸兵尺剑。每个步兵团二五迫击炮四门,每个步兵营重机枪四挺,每个步兵连捷克式轻机枪两三挺,川造、汉阳造步枪七八十支。李家钰赴临汾面见阎锡山、卫立煌(前敌总指挥),向二人申请配备炮兵部队,却空手而返。47军因此受命守卫二线,李家钰及其将士倒要感激长官们天恩高厚了。 但是,日军108师团104旅团依仗飞机大炮,很快突破到47军防地。47军奋起抵抗,尤以东阳关血战、长治城死战最为惨烈。自1938年2月16日起,东阳关血战持续三天三夜,47军毙伤日伪千余人,牺牲将士两千多。鬼子占领东阳关后,又于19日下午由东、西、北三面分进合击长治城,独独留着南门不围,试图用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吓跑川军。47军104师312旅624团守城官兵垒砖石封堵四方城门,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长治城死战,从城头攻防战到城内巷战,九攻九距,昼夜不息。至21日深夜,624团2000多人差不多拼光,其缒城突围者寥寥无几,更没有一个投降者或被俘者。此役也教104旅团伏尸逾千,鬼子气急败丧,屠城泄愤,血流没足。东阳关、长治城失守后,李家钰部在晋南中条山区打游击,一面向当地八路军学习敌后游击战术。因鬼子封锁,该部军需补给困难,过着初民一样的艰苦生活。虽食荼卧棘,却甘之若饴,坚持敌后抗战两年多,屡建功勋。 为了补充军需不足和充实抗战费用,1938年5月1日国民政府第三次发行军需公债,名曰“民国二十七年国防公债”,定额为国币5亿元。 仍是同一天,以沿海及长江中下游200多家迁渝企业工人为主的数万民众,分别在江北、南岸、九龙坡、大渡口等工厂聚集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国旗献金大游行”。每支游行队伍都展开巨幅国旗,并齐声高唱《献金歌》:“献金,献金,大家快快来献金,不在乎你献多与献少,只在于你一片爱国心。”队伍所到之处,路人皆献金踊跃。有的掏出钞票,有的摘掉耳环,有的褪下戒指……纷纷望国旗上投去。 周边县城也纷纷响应,采取多种多样的形式进行大规模抗日宣传教育活动。比如璧山城举办了一场抗日千人大合唱。千余名中学生在摩登时代广场演唱《赴敌》、《长城谣》、《全面抗战》、《松花江上》、《黄河大合唱》、《大刀进行曲》、《义勇军进行曲》等抗日救亡歌曲,观众人山人海。演出结束,满场掌声雷动,指挥转身面向观众,代表合唱团鞠躬谢幕。报幕员矩步方行,到立杆话筒前欲带头高喊几句抗日口号,却被一阵清耳悦心的竹板互击声抢了个先,仿佛有一匹“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快马疾奔而来。 “日寇比癫狗还要癫,一心想打通津浦线,占了青岛又占济南。飞机常常来武汉,二月十八飞四川。广阳坝①投下十二弹,一个凼凼几丈宽。破片大的九斤半,小的都有一指尖……”一位长衫白发老者且唱且步,敲着金钱板走近报幕员身边。 ①1938年2月18日上午,数架三菱96式陆上攻击机长途奔袭长江上的一个沙洲岛——巴县广阳坝(今南岸区广阳坝),即重庆首座机场(由刘湘派兵修建)。此乃日机第一次轰炸中华民国之战时首都重庆。 “报幕员小妹,”那长衫白发老者道,“老脸不请自来,想耽搁你几分钟,借用一下话筒做抗战宣传,不知可否?” 报幕员东张张,西望望,犹豫片刻后,让出话筒。老者揖而谢之,随即往话筒前一站,又打起金钱板来。铿锵顿挫的板声经话筒放大器传遍整个广场,观众都以为主办方安排了金钱板表演节目,立刻凝神寂听。 金钱板,乃四川民间曲艺品种,表演者左手执两块竹板(底板与面板),右手执一块竹板(打板)击节伴奏说唱故事兼表演,因其中两块竹板上镶嵌古铜钱而得名,又叫“金签板”、“三才板”,艺人行话称为“夹夹”。这项民间艺术形成于明末清初成渝两地,流行于民国时期巴蜀汉族地区。金钱板唱词通俗易懂,多用方言土话,诙谐生动。金钱板唱腔以川剧高腔为基础,兼收并蓄四川民歌(包括山歌、号子)、昆曲、胡琴、灯戏、弹戏等曲调。金钱板曲目丰富,经典的传统曲目有“三打五配”,即《打董家庙》(又名《武松传》)、《打洞庭》(又名《打铁山》)、《打毗芦荡》(又名《乾隆访江南》)和《胭脂配》、《芙蓉配》、《龙凤配》、《金婵配》、《节孝配》,以及《闹雅安》、《嫌贫传》、《蓝大顺起义》、《瓦岗寨》、《包公案》、《说岳传》等。金钱板艺人出于爱国之心,自发为抗战宣传创作了《卢沟桥事变》、《华北失陷》、《王铭章大战滕县》、《日寇侵华暴行》等新曲,四处说唱。 正值观众翘首以待时,板声却戛然而止。老者道:“各位同胞请稍站,容老拙告禀。老拙姓戚,就是抗倭大英雄戚继光的戚!老拙是金钱板艺人,早年在璧山跑乡场、扯地圈,后来进茶馆、书场,挣点稀饭钱,可能观众里头有人已经认出老脸。 “老拙膝下三子一女,老大老二去年秋跟随23集团军参加南京保卫战。23集团军奉命扼守南京东南大门,包括宜兴、长兴、泗安、广德、芜湖等一线,跨越苏浙皖三省。23集团军共有五个师和两个独立旅,兵力约六万五千人。面对日军三个师团及一个联队五万余众,川军在人数上并不占优势。我们是贫国弱兵,对抗一个鬼子尚需五个号称德械师的中央军,更何况武器装备与作战训练都远不如中央军的川军。德械师作为淞沪会战的中坚力量,才打五天就折损过半。南京保卫战,德械师依然死伤相枕,川军更甚,可谓兵革满道,流血浮丘。老拙两个儿所在的145师于泗安、广德同日军展开拉锯战,打了五天只剩得一个营的时候,师长饶国华匹马当先,率余部对广德城发起了最后的自杀式攻击,直至矢尽兵穷。次日凌晨,师长饶国华自杀殉国。南京保卫战中,川军群威群胆,舍死忘生,以每牺牲一人则拖延一分钟的代价,阻滞日军西进,为南京中央军的撤退和再部署赢得了时间。 “自川军出川抗日以来,无论是在山西娘子关、东阳关及长治城等战场,还是参加藤县保卫战、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没有哪一仗不是伤亡惨重,牺牲的将士多到原野厌人之rou的地步。第22集团军出川的时候,总兵力四万多人,在山西作战40余天后锐减至两万人,守卫滕县4天半,又伤亡万人。打淞沪会战,第20军牺牲三千多人,伤者七千有馀,损失大部分兵力,撤出阵地后缩编为一个战斗团;而第43军(原第20军第5师)第26师仅剩六百余人。南京保卫战中,第21军第145师丧师殆尽。川军出川抗日到今才八个月,已有不赀之损,甚可痛惜啊!甚可痛惜! “过去川军自相水火,混战二十余载,大仗小仗打了将近480场,把个好端端的天府之国打得满目疮痍。他们争地盘,搞割据,‘就防划饷’,在各自的防区内横征暴敛,竭泽而渔。捐税苛细已极,已至无物不捐,无物不税之地步。实在无物可捐可税则翻倍增收,或预征田赋,预征他几十上百年。劳苦大众不堪重负,破家荡产,甚至鬻妻卖子。群雄连年动兵,军费开支浩繁,寅吃卯粮也难乎为继,竟开放烟禁,抑粮猖毒,不顾四川曾是全国烟毒祸害最深的省份,威迫利诱农民广种鸦片,以‘寓禁于征’作幌子,巧立名目,刮骨吸髓。 “苛捐杂税扼吭夺食,农民已如釜底游鱼,老天爷偏又火上浇油,四川从民国十九年到二十六年旱涝不均、虫害高发、灾雹毁田,造成大面积作物减产或绝收。尤其去前年久旱不雨,沟渠干涸,田土龟裂,千里荒凉。我省共一百四十八县、三屯及一设治局①,受灾地区就有一百二十五县和三屯一局,受灾人口高达三千七百万!农民种粮晓得积谷防饥,但是被逼弃粮种烟,把大片稻田变成了罂粟田,从此颗粒无存,吃完家中余粮,只能买米下锅。他们应付高额捐税已捉襟见肘,哪有财力购储备粮?大旱灾导致凶饥妖孽百姓,哀鸿遍地,嗷嗷无告。饥民成群结队挖野菜、摘野果,食不充肠。吃光野菜野果,又挖草根、摘树叶,挖得田埂山坡像烂蜂窝,摘得桠杈都只剩光杆杆。草根树叶也吃光了,再挖白泥、剥树皮。人怕伤心,树怕剥皮。而在凶年恶岁,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哪个还介意根朽枝枯!饥民采挖白泥常常掏空山脚,屡屡诱发陡崖、陡坡前缘的部分岩土体崩塌,成堆的活人惨遭生埋。又因争挖白泥,时时发生械斗,伤亡不断。再因抢食大量白泥,腹胀如鼓,无法排便,活活憋死的成千上万。更多食不果腹者则缕缕行行地涌向城市,一路上饿殍载道。他们进城后沿门托钵。《新民报》说,仅潼南、铜梁及广安等县挨家乞讨的饥民,竟有八十万之众。但城内升斗小民数米而炊,饔飧不饱,无以救饥。在重庆,短短两个月,警察就掩埋了近4000具饥民尸体。由于街头饿毙者日益增多,政府不得不新建一个火葬场应急。鸟穷则啄,兽穷则攫。各地饥民饿急了则成团打块吃大户、抢米店和劫粮车,甚至从驻军虎口夺食——男女老少喝过草纸灰符水,一边齐声呐喊‘刀枪不入’,一边硬往枪口上撞。乱枪之下,前仆后踣,血流成渠。” “以前鬼影子都没得几个的璧山城,”雄鸡公边走边四处乱望道,“眼目下垰垰角角都打拥堂,尽是南腔北调的下江人。噢!还有牛高马大、挺胸突肚的美国大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