讷敏所在的品茹居里,院子极大,奴才却极少,房间极多,却只有左侧的偏房和耳室住人,那架着‘端淑恭顺’四字匾额的诺大的正房却是空着,因近几年的失修和鲜少打理,那诺大的正房的琉璃瓦片间竟还长着些许杂草。
……
……
清了两下嗓子,于得水把自个儿佝偻八像儿的身影埋在了夜色中,待瞧着那被讷敏吃力的架着朝自个儿的院落方向走去的自家主子的烂泥似的身影,他摸摸自个儿怀中坠的沉的慌的金锞子,突然似是一阵阴风吹过,全身汗毛直立。
“公公大恩,讷敏谨记。”
半晌后,吁了一口气,让他俩金锞子和怀中的那个僧格岱钦赏的金疙瘩一会合,他便把主子架在了她的身上,自己清清嗓子道,“劳烦小主顾着主子爷儿,咱家去解个手。”
掂着手上的两锭金子,于得水是好一番自我博弈。
可不,恁说讷敏主子虽家世一般,可素来也是极知分寸,处处有礼的,再加之对主子一片真心,怎么着主子也是不讨厌她的吧?
再说了,这开枝散叶本来就得雨露均沾,府上女人现在本就不多,如今主子又只住在女主子处,这确实是不利传宗接代的啊!
多了它也不烫手是不?
一边儿是主子,一头儿是金子,自然主子最为重要,可金子……
这不是为难他么!
呦喂……
“劳烦公公成全讷敏一番痴盼。”
却在这时,手中又添一等同重量。
“小主这是……”于得水言辞间满是推却之意,然那握着金锞子的手却不愿意松开,他斜瞥了一眼自家肩膀头子那醉的一塌糊涂的主子,心里拉着锯。
“劳烦公公成全。”讷敏的声音不疾不徐。
又是一个金锞子。
不出所料,在搀着延珏的一行人行至花园的分岔路时,于得水手中突然被一个熟悉的手感压的一激灵,此时的他不用低头看也知道。
却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恁是谷子平日里主意颇多,可碰到事儿时,她都是唯猴儿命是从的,遂得了她的吩咐,谷子吃力的扛着她,快走了几步,赶在了那几人之前。
曰:接着瞧吧。
您问,嘛事儿?
谷子哪里知道,这会儿醉的一塌糊涂的小猴儿满脑子就攒着一件事——
恁说爷们儿都让人给截去了,小爷儿怎么就是不上心呐!
诶!
“小……”谷子咽下剩下的错愕,直瞪着小扣眼儿斜瞟着那虽醉却绝对有两分清醒的猴崽子,但瞧她咬牙切齿的小声道,“赶紧扶我回去,甭跟介咸吃萝卜淡操心!”
许是因脑子里将七爷自然而然的划为小爷儿的终生所依,谷子难免心生不平,才想着同于得水说些什么,然还未开口,脖子却被勒紧几分,再一瞧那原本醉的一塌糊涂的烂泥猴儿,不是瞪眼儿剜她,又是剜谁?
“庶福晋说的是。”谷子笑道,说罢扫了一眼讷敏扶着七爷腰的手,敛过一抹不悦,心想——素日道是小觑你个讷敏了,真真儿好一番心机,她就说怎么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儿等她们回来,合着殷勤是假,趁着主子爷儿酒醉盼得一夜宠幸才是真。
“嗨,哪里是打趣我时候儿。”讷敏一边失笑一边自然而然的架起了延珏的另一边儿,忙道,“更深露重,夜里凉着呢,快扶二位主子进屋儿才是。”
一旁的吃力的搀着的谷子也客气道,“庶福晋的气色真真儿好多了。”
“嗨,今儿不是高兴么。”于得水边应着边打量着眼么前的讷敏,但见她素面朝天,未贴首饰,额前几缕碎发,凌乱而随意,许是连日调理的不错,那向来蜡黄的面色竟也有了几分红润。
“二位主子怎么喝的恁多!”
当谷子和于得水分别架着一摊‘烂泥’下车的时候,只见一身披杏色狐狸领大氅的讷敏匆匆迎了上来,急道。
却说时至戌时三刻,睿亲王府门前,灯火连线。
……
……
“烦请公公,替僧格谢过七爷。”
在众人一团懵懂的时候,又见僧格岱钦并不瞧于得水,而是瞥向那二位所乘之贴金轿撵,朗声道。
“把这些乐户带下去。”
没读过多少书的尧武听的是一头雾水,他看向自家王爷,但瞧自家王爷敛了敛眸,半晌只笑着吩咐道。
什么意思?
“宜绝横拜,以塞觊觎之端。”
“七爷醉时可曾留下什么话儿?”僧格岱钦状似无意的问道,但瞧于得水揖的更深道,“王爷英明,我们主子醉时口中始终喃着——”
一旁的尧武一股子火儿窜起来横眉瞪眼的看向那阳奉阴违的于得水,却被僧格岱钦的眼神制止,他心知,恁是眼么前的奴才胆子再大,也必是得主子授意。
嘿!不办事你收什么金子啊!
“奴才知王爷的意思,可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拂了二位主子的意思。”
众人都盼着能离开这府邸,然——
许是他眼神不悦,又许是他脸上的疤过于狰狞,只一眼,便让那些个官妓吓的一个个的倒抽气,也纷纷将求救的眼神抛向于得水。
“呦,王爷这不是折煞奴才么……”于得水满面为难,却也没有退还的意思,只挤眉弄眼的看着僧格岱钦,却见他也不语,只背过手去,站的笔挺,微微皱眉瞥向那一众花枝招展的女人。
是一锭金锞子。
说话间,又递给了尧武一个眼神,但见尧武上前塞给了于得水什么金光灿灿的东西。
“公公客气,只是——”僧格岱钦顿顿,瞥向那府门中十余美艳官妓后客气的道,“这份大礼,在下受不起,劳烦公公带回府上。”
“更深露重,恭请王爷留步。”
少时,一番神折腾后,今儿的一宴结束,当那醉的一塌糊涂的延珏与栽栽楞楞的小猴儿双双被扶上车时,只剩府上的总管于得水与换了一身长袍的僧格岱钦鞠道。
……
而此时,几乎没有人注意,那醉的一塌糊涂的散花天女,趁乱手疾眼快的摘了僧格岱钦腰上的那把蒙古剔,收到了那雪貂裘内里。
院子里的人连连惊呼,一时间每个人都乱了套了,扶人的扶人,拿手绢的拿手绢,给僧格岱钦解衣服的解衣服,整个院子的奴才都因七福晋那一口翻江倒胃的呕吐而忙乎的团团乱转。
“王爷!”
“福晋!”
“啊!”
一口‘天女散花’,但听——
呕——
却说僧格岱钦晃神间,谷子等丫头奴才已到身边,一个个儿的脸变颜色的上前小心扶起那几可谓烂醉如泥的石猴子,然,说时迟,那是快,就是那么刚巧儿——
果不其然,醉便横生妄想,醉便不能自正。
佛说,人于时间,喜饮酒醉,得三十六失。
素来讨厌酒味儿的僧格岱钦,莫名的并不反感,甚至那充斥鼻端的味道里,他闻到了一种让他迷失晃神的东西。
于是,赶在王府一帮丫头奴才上前儿扶她之前,僧格岱钦一动没动,目不斜视的任她搭在自个儿头顶,过近的距离让二人之间熏着她呼出来的浓浓酒气,奇怪的是——
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如今这场合,他二人这般身份,这不合适。
他反射性的要去扶她,却在没碰到那雪貂裘时,收回了手。
“七福晋……”僧格岱钦知不合适忙要起身,然那额头的逐渐受力让他知道,若是这会儿他躲开,眼前的小猴儿绝对第一时间栽到地上。
但瞧这会儿那七福晋一脚踩在自家王爷旁的板凳儿上,脑袋向下一耷拉,那头顶上梳得繁杂的‘牌坊’大的扇形冠几乎砸在身形笔挺的自家王爷头顶,那两侧的坠珠儿楞是给自家王爷刚毅黝黑的脸上刮出几抹红晕来。
素知这皇家的主子们各个尊贵,他们又何曾见过这般人物?
呃……
一声摔杯的动静儿后,周遭的众人都傻了眼了。
一声饮尽——
一声娇喝——
“酒逢知己千杯少!来!嗝——我敬你!”
却说正想着,那手下擎着的咯吱窝的猴子倏的挣的她一个踉跄,接着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那猴子胡乱抓起桌上尧武新倒的那杯茶,栽栽楞楞的俩腿画圈儿的朝僧格岱钦走过去。
谷子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儿,翻了一个白眼儿,边上前伺候着烂泥似的猴子起身,边心下念叨着,嘿,恁说这猴子虽不是千杯不醉,可如今这般跟一陌生人喝的不知东南西北的倒也是没有过的啊!
吁……
“……”除了失笑,僧格岱钦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所谓端杯不饮失了敬重,僧格岱钦所幸自个儿仰头喝下那盅内茶,而后无奈的看向谷子,只道,“劳烦姑姑。”
“嘛……最后一杯?嗝——”小猴儿俩手抱着似是灌铅的脑袋打了个酒嗝后,眯缝着呲呲牙笑着嘟囔,“打烊了?”
话才说了一半,便被僧格岱钦了然的摆摆手制止了,他看向那个耷拉着脑袋,频频磕头,已是半梦半醒之间的小猴儿,双手举起茶盏,朗声道,“今日与七爷和福晋一聚,僧格方知何为英雄与巾帼,可正所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僧格在此以茶代酒,敬福晋最后一杯。”
“眨嘛眼,装星星?”小猴儿攒着眉头,醉笑着直接戳穿谷子,如此这般,直让谷子脸憋的通红,无奈的她只得也看向僧王,咬牙屈膝道,“奴才失礼,知不该扫了二位主子兴致,可我们主子……”
“主子——”谷子一瘸一拐的上前,借着帮她整整衣服的由子,跟她使着眼神儿,提醒她如此场合并不合适,无奈——
要不是不合适,谷子这会儿真想冲上去捂住她的嘴,这大庭广众把七爷换作‘那厮’,她不是醉了又是怎么?
小爷儿这是真醉了!
呦喂——
“醉?”小猴儿轻笑,那拄着脸的手因拄的大力,把一张好好的脸挤得变了形儿,她漫不经心的盯着僧格岱钦,一双醉眼眨的缓慢,轻笑半晌,打了个酒嗝,瞥瞥延珏去休息的方向,煞有介事的道,“我又不是那厮,我介酒量……嗝——好着呢。”
却见对坐的僧格岱钦摇头失笑,只道,“福晋醉了。”
“介是嘛酒,涩涩的,没劲儿——”咂了一口那杯中‘酒’,小猴儿攒起了眉头。
“去……嗝——去换壶热的……来。”小猴儿有些口吃,弯起的眉眼和酡红的脸上满是醉色,尧武接过酒,看看那桌上横七倒八的空酒壶,再看看一直朝他皱眉摇头的谷子,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他看向自家将军,见他瞥了一眼手中茶盏,便心下有数,匆匆退了下去,待再返席间,给小猴儿斟上那热气腾腾的‘酒’后,退到了一旁。
秋夜风冷,小猴儿一个激灵,打了不知是今晚的第几个喷嚏,接过赶忙上前的谷子手里新换的手绢,她眨着似是有些朦胧的醉眼,动作迟缓,不无形象的擤着鼻涕,接着在僧格岱钦的略微皱眉下,她甩着那手绢,招手唤来尧武,懒嗒嗒的递过去始终没有离手的酒壶。
阿嚏——
眼前人究竟是僧格岱钦还是阿玛?
就着热酒,裹紧雪貂裘,小猴儿单手撑头听他说着,缓慢眨动的眼里映出的那个脸带疤痕的蒙古汉子,经常会让她模糊——
时人人人敬他是战神,他却字里行间不肯登上神台。
说起胜利时,他会毫不吝惜的把功放在那些佚名小卒身上,说起失败时,他也绝不遮掩的自我反省。
当然,也并非是全无,至少如今在小猴儿看来,僧格岱钦是一个磊落的汉子。
却说一来二番推与,纵是石猴子想灌醉僧格岱钦,却也委实不好提换酒之事,遂他持茶盏,她端酒杯,二人天南地北的说着。原是小猴儿摒着十二分精神想从僧格岱钦的话茬儿里挑拣出来自个儿想知道的,可许是他并不赘言,又许是那十年前过于久远,再或许是她父石敢毕竟是时至今日人人喊打的‘大奸臣’,恁是任何一个朝廷命官脑子没事儿都不会随便提及,遂一来二去,除却一些她并不反感的兵营,塞外之类的话题,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收获。
不饮酒,便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