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落尘离开甲臻的酒摊子,临门一步,听来老酒倌儿说道:“小子,你这酒可赚不了钱呐。” 隐落尘问道:“为何?” “因为这酒太贵,需要拿命来买。” 隐落尘转过身来,笑道:“这个江湖真的有那么奇怪?” 甲臻眯着眼,道:“人一生来,本就是一件怪事。心一怪,那一切就正常了。” 隐落尘道:“可是,这对我没有用。” “人生总要多一些没有用的东西,才会觉得某些人,某些事有用。” 隐落尘道:“你也是个奇怪的人。” 甲臻道:“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隐落尘道:“没有别的选择么?” 甲臻乐了,乐得开怀。 他道:“也许我会给你一个选择,毕竟我是个奇怪的人,但有些人不会给。” 隐落尘将竹筒里的最后一口竹叶酒喝干。 其实,这种酒并不好喝,带着点微微的苦头,但有人会喝,因为哪怕醉的时候,它也能让你想出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也许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个理由,有人知晓,而且明白,还知道如何去做,比如夏侯王府的长郡主。 比如刚才街角的乞丐,他一定不会想隐落尘这般,非要用酒来证明,因为谁都会饿肚子,饥饿的痛苦总该是一种活下去的理由。 即便他和许多人一样,打拼了一辈子,才想起来还有死的那天,但至少不想让这个过程来的那么令人沮丧。 当然,也有人会忘记活着的理由,比如身前站着的三位侍鬼。 此时的隐落尘在算计着身上的盘缠,夏宛娮虽然给了钱,但她不会像照顾小孩子一般要去想这个可以买,那个不可以买。 他也不会去问红豆、樱角、蝉羽三人到底带了多少钱,他知道有些杀手并不为钱财而卖命。 隐落尘想起在帽儿山脉的时候,醒来的他再次功力全失,当时还不到三月底,一路边走边晃走了两个月,直到转化了些许虹贯武境的功力,方才逃出这片已经让他提不起丝毫兴趣,而又千篇一律的林海,那时已经将近六月,在城北绿林坡走了好多天的路,发生了好多事,遇到了好多人,夏寰歆算是一个。 所以他不会选择城北千龙会所占领的底盘,对于走过一遍的路,以江湖小虾自称的隐落尘,想看些新鲜的风景来转移注意力。 目的是为了不去想那个心机极重,让他感到心累的女人,也为了不去想那个只为他一人出声,又爱耍小性子的女人。 还有一个,她看起来更像是君子。 四个人,一匹马,此时已经走上了城南官道,一个少年刀客一路小跑跟了上来,隐落尘知道他叫封一昶,年十七。 封一昶的内心有些胆寒,即便这三位看不清面容的人已经刻意收敛气场,即便从黑袍内的身形确定了这是三位jiejie。 她们并没有带着面具,他很难想象此般艳阳下的阴影仍旧漆黑阴森,这很不真实。 封一昶少言少语,淡漠冷静,可他不能算是大人,于是开口,和那位神态随和的公子哥儿有一句每一句的闲聊。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于这小子没有些许礼节的问话,纵然他曾是高贵的中洲太子,隐落尘也丝毫不在意,因为他就是个地痞流氓。 隐落尘答道:“陈公子。” 封一昶表情淡淡,又问:“我是问你的名字。” 早在前天他就知道这家伙姓陈。 “我姓陈,名公子,字陈公子。” 封一昶终于绷不住冷静的表情,以他看似年少早熟的性情,不会刻意深究字词,可能他姓陈,可能真的叫公子,但字哪有这样的? 他当然会合情合理的提问,道:“字岂有三个?” 隐落尘道:“奇怪么?” “真的很奇怪,但我说的不是你的名字,而是你的人很奇怪。” 隐落尘道反问道:“你不是也很奇怪?偷偷跑出来,把命交给别人。” 其实把命交给别人,这样做的人有很多,并不奇怪。 但向来颇有倨傲的封一昶不认为这很正常,何况这是两个男人只见的对话。 他道:“我并没有完全交给你,只是做个伙伴而已,我能应对的,自然不会让你帮忙,况且,我也会帮你的忙。” 隐落尘问道:“人命还可以分开的吗?” 封一昶道:“当然,这种道理你居然不懂?连那个丫头都懂。” 隐落尘摇头,问向一边儿的红豆,道:“人命可以分开吗?” 虽然是主仆身份,但没有必要的吩咐,红豆并不想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亦如这位陈公子把其他七位侍鬼都派去保护那个女人一般,即便她长得貌若天仙,但也只是个稍稍惊吓,便会落入水池的弱者,这种女人的唯一用处,便是当一个被上层风流人士欣赏的花瓶,或是压在身下被人肆意蹂躏的玩物。 而回答这个问题,同样是一种无意义的行为。 隐落尘并没有以吩咐的语气命令她作回答,转向那位少年,问道:“既然如此,我们便是伙伴了,那么现在可以回答你为什么会帮我的忙了么?” 封一昶闻言,语气显得理所应当,道:“因为我出门比较急,忘了带银子。” 隐落尘‘嗯’了一声,这个回答确实比较合理。 一番言语之后,封一昶觉得这个人真的很奇怪,他不但早早就在暗中尾随,也在路上想了非常多的应对理由,充分到足以令这个人把他视为同行伙伴,但这个人似乎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 人有时候确实很奇怪,省了诸多口水,这种情况明明是封一昶想看到的,却更加引起了他的好奇和怀疑,他并没有意识到脑水比口水更加不值得浪费。 而这个奇怪的人,似乎让他忘记身边三个女人无意散发出来的杀气,他一路就这么跟着,走着,过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你来自哪里?” 依着封一昶的身世,他可以自由出入王府,但从未听说过这位府上贵客的具体消息。 隐落尘神情一愣,牵带着身形都有些放缓,身后跟着的三位杀手似是永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却总是与他的距离保持一致。 封一昶当然不会注意这些无聊细节,何况他也没有那个观察力。 对于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诸如你吃了么,吃的什么?之类,隐落尘竟是不知如何回答。 一个聪明的人,不管是听多了别人对他的赞赏,还是真的习惯了自我认可,他都不会纵容自己表现出草率简单的模样,显然,这个问题似乎难到了隐落尘。 不过隐落尘似乎另有所想也说不定,毕竟世上有很多性情古怪的人,并不会像一般人那么想,尤其是对一个有故事的人来说,可能寥寥几字,都能令他的思绪超离出问题的范畴。 如果放在多年以后,隐落尘也许能从容的回答这个问题。 他想起了《仙帝遗录》对天霜寒脉的记载,但自从与段逍离一战,他对此已经淡淡遗忘,以至于很多内容都显得朦胧。 封一昶顺着他的目光,正午的光线非常刺眼,他不得不伸手,遮眉眯起了一条缝,看着天上。 封一昶已经有了充分的理由来断言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所以他放弃了接下来的问题,诸如问他为什么不骑马,诸如问他为什么只牵一匹马,他以前曾连夜看过江湖武侠的幻著玄说,困了之后总会合上书籍,臆想着,断定着,哪怕不曾关注内容提到一些无伤大雅的细节,他都会下意识的认为,身手非常好的人,都长得英姿俊朗,都长得花容月貌。 所以连带这三位jiejie们,他联想到,这个人之所以不骑马,可能也是为了照顾可疼可爱的美女。 走了很久很久,一天的风尘,挂来很多擦肩过路客,朗月高照,夏夜总会时不时带着一点儿微风,许是在埋怨白天的日头下手太过毒辣,对于所有令人感到柔情的景象,哪怕明明知晓它是死物,也终会赋予人性。 封一昶坐在篝火边儿,揉着酸麻的大腿和脚腕,他眼神蒙着一层雾,因为天上挂着的月亮,总会如温柔的jiejie一般,把清凉带给他。 他曾经也有一个jiejie的。 江湖,每个人都很孤独,所以他们的情感比很多人都来得浓重。 但这不过是封一昶初入江湖的胡思乱想罢了。 隐落尘现在所做的,相比常年百鬼夜行的侍鬼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饶是他在帽儿山脉奔波了数月,也难免对手上这只野山鸡有些捉襟见肘,亦如那日抢了夏寰歆的兔子一般,他嘴角咧着笑意,并不在乎自己并不娴熟的烧烤手艺。 毕竟对他来说,这种填饱肚子的事情,未免太过琐碎。 而对封一昶来说,莫过于有别白天赶路的另一种折磨,这半生不熟血rou夹杂的东西到底如何下嘴? 不过他很快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同时也很快就克服了这种作呕心理,因为他有幸看到三位jiejie摘下黑袍的面容。 常年读武侠小说,封一昶似乎对自己的臆想非常满意,可他并没有意识到是这个江湖没有让他失望,她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温不火的吃着手中勉强能算是食物,总之那副冷冽如冰霜的容颜,比不上宛娮jiejie,更像是触不可及的镜花水月,另有一种只得欣赏的美。 没有寻常人家的深藏闺秀,也没有富贵豪府的小家碧玉,更没有可疼可怜的绝代芳华,这种看上去明明毫无女子美感的容貌,他却被迫欣赏。 他不知晓自己如何会有这种心境,许是年龄还小,但他明白,只是无法形容罢了。 直到封一昶真的成为一代大侠之后,他才幡然醒悟过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美。他能回答出来,为何有些人明明生得一副芳华绝代,却仍旧不值得他撇去一眼,而有的人,明明不算风姿卓绝,他却拼了命的深陷其中。 封一昶似是想从身边这个奇怪的人脸上看出什么端倪,结果让他有些失望,但也不至于扫兴,因为这个人脸上确实是一副欣赏的表情,他只是不懂而已。 三日后,又是恼热的正午。 不过好在他们来到了第一个落脚点,尘子集。 相比戎业城,这当然是个小镇子,但在荷塘乡,它是占地最广人流最多的通枢大镇。 戎业城繁华熙攘,除了对月玄山入门比武的开许之外,全城严禁厮斗。但在尘子集,随意都能见到持刀佩剑的江湖人士,着装打扮千奇百怪,以至于没人能猜出他们的身份,何况也没人有那般心思,毕竟早已形成了不成文的江湖规矩。 所以当隐落尘几人来到一处客栈门前,小二溜着两圈儿能做百样活儿的搭肩儿条凑到跟前儿,毫不在意那几位看不见脸儿的黑袍身影,cao着千篇一律又随任而改的语气,问道:“大侠嘞嘿,几位是住店还打尖儿啊?!” 中洲一金划八两,意思是一两黄金值八两银子,隐落尘刚要习惯性的抛给他一锭,至于是黄金还是银子,他以前当然是摸到什么给什么,但现在,说不上囊中羞涩,至少在赚来银子之前,不能大度摆阔。 他当然不会因为出个远门儿就必须要带很多钱财挂在身上。 给了他一锭银子,底部早已磨没了官钢印。 因为在这个世道上,除了钱财数量能彰显你的尊贵外,还有很多法子。 在隐落尘几人稍作歇息的时候,几个花裙粉黛俏佳人簇拥着一位公子哥儿,一边调笑一边嬉闹的走了进来,早有不少下人摆上了酒盏菜碟,这等丝毫不在意的招摇引来不少客人注意。 隐落尘和封一昶也在其内。 那位公子哥儿虽然左拥右抱,但目光一直在右边怀中的女子身上打转,一会儿喂酒一会儿挑弄,只为惹来她一颦一笑。 那女子长得着实貌美,只是气质平平,与其他几位姿色上乘的莺燕无差多两。 一番逗弄折腾后,只听那女子道:“来前我为你精心打扮,你可满意?” 公子一听,仿佛心肝儿都化了,回道:“怎么个打扮法儿?” 女子道:“你看,这花海棠纱,这发玉怜簪,和这清胭粉脂,你可闻闻?” 她把衣袖递到公子鼻下。 公子欣赏着她的身段儿模样,又闻了闻,脸上似有陶醉,兀自给自己倒了一杯,随后一饮而尽,脸上带着些红晕,望着怀中女子不说话。